“长文问错了。”
司马懿缓缓摇头。
“你应问,该如何才能让季汉的君臣同意我等所求?”
“我以为,答案不在于邺城,不在洛阳,更不在长安。”
“在于天下!”
“天下者何?天下人厌战久矣!”
说到这里,司马懿霍然而起,行至场中,于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卷布帛,猛掷于地。
卷布顺着惯性稍稍展开,约莫只有三分之一,却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迹,三两字一堆。
分明是人的名字。
“此物是蓟县请求我留任的万民请愿书。”
司马懿一言惊四座。
陈群更是失声惊叹:
“不意仲达在幽州竟得人心至此?!”
司马懿负手回头道:
“以长文的才干,若你来幽州,说不定比我还得民心。”
“叔达也是。”司马懿又指了指三弟司马孚。
其后目光扫过次子司马昭,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中直接掠过,又指了指在座好几位老成的将、吏。
“诸君勿要以为我在自谦,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我这些年在幽州其实只做了两件事:剿灭来犯的胡虏,招抚愿意归附的。于是边境安泰二三年,士民无不感恩戴德。”
众人纷纷恍然。
虽不相信司马懿真的“只做了两件事”,但大体上的道理还是懂了。
天下人,苦乱世久矣!
幽州虽然偏远,自魏武帝横扫北方后就鲜有大战。
可汉家无内战,边胡却年年来犯,滋扰不断。
何也?
因为边胡窥见中原未定,暂无昔年大汉那般万里大国之威势,所以不惮于年年南下打秋风。
这还是乱世惹的锅!
“这就是人心大势所在!”
“也是我此番愿意南归会见诸君的原因!”
司马懿一语道破自己的底牌。
“我等抱团,非为向长安委曲求全,而是顺应时势人心,倒逼长安裂土封王侯!”
“假使能以不战、少战而安天下,则天下士人谁不翘首以盼?”
“若天下士心皆有所盼,纵然诸葛亮和麋威,又岂敢逆势而为,大失天下所望!”
此言一出,满堂宾客再次轰然,议论纷纷。
显然都有所意动。
就连陈群都忍不住跟身边的人讨论起来。
末了,其人对司马懿道:
“若仲达能办成一事,那今后我等自唯你马首是瞻!”
听到好友拿自己的姓氏稍稍打趣,司马懿翘唇道:
“长文还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
“也罢。此事既然是我首倡的,那最难的一步,自该由我来完成。”
陈群二话不说,起身长拜,然后离去。
其余亲友故旧,见状无不效仿。
一时间,徒有将军号的司马懿,似乎再度成为了邺城士人的众望所在。
司马昭已经被这一幕惊呆了,对父亲的手段无比佩服。
上前跃跃欲试道:
“儿愿助大人办成此事!”
司马懿不回头道:
“你知道陈长文说的是什么事了?”
司马昭一愣。
他还真没想过。
但话已出口,不好再收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往下道:
“不论何事,只要有益于家族,我纵然头破血流,也要为大人办成!”
“那好。”司马懿回过头,满脸戏谑。
“我安排你明日入宫面圣,你就跟陛下说,请顺应人心,对季汉天子俯首称臣。”
“若陛下不应,你就以头抢地,以死明志!”
说罢,甩袖而去。
司马昭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父亲在戏耍自己。
不禁羞愤交加。
但冷静下来一想。
若真把这事交给自己来办。
似乎还真只剩下“头破血流”这种歪招了。
也不知父亲有何妙计破局?
……
建兴五年夏五月。
经过近两年围攻,太原郡首屈一指的雄城晋阳,终于告破。
这里的告破又分为两个层面。
首先是晋阳城本身的墙、壕防御体系。
在经历了石砲、火烧、堑壕、水淹种种手段轮番折磨之后,无可避免走向土崩瓦解。
这个过程没什么可说的。
重点是第二个层面。
且说,此战之前,曹魏并州刺史梁习就有意将防御圈收缩到郡治晋阳周边。
然后一边利用坚城消磨赵云大军,一边等待幽、冀方向的援军前来解围。
但这个目标只完成了一半。
赵云北进的步伐,确实被拖在了太原将近两年。
可与此同时,其他方向的援军,同样被赵云阻挡了将近两年。
于是到了这年五月,晋阳魏军在内无粮外无援的困境之下,终于彻底失序,瓦解。
据说赵云入城的时候,街道上充斥着腐臭难闻的气味,更有人相食的惨状。
总之,随着晋阳城一点破,其他早就被梁习抽空了底子的郡县,再难独自坚守。
也都纷纷开城投降。
到了五月底,并州太原郡,连带旁边的小郡西河,双双纳入季汉疆域。
就连北边的新兴郡治九原城,也在雁门太守牵招撤退之后,迅速降了赵云。
至此,并州除了最北端的雁门郡,新兴郡北部,还有东南角的半个上党郡。
其余郡县,悉数克复。
一旦并州全下,那汉军将对魏军获得极为有利的战略态势。
所以赵云只是稍稍在九原整顿一番,便打算乘胜北上雁门,剿灭残敌。
然而兵马未行,就遭到了并州刺史卢毓的强烈反对。
甚至还专门写了一份奏表到长安,陈述自己反对的理由。
核心论点有二。
其一是并州鏖战两年,曹魏又是传统的坚壁清野打法,地方生产遭到了极大的破坏。
这甚至都不能用百废待兴来形容了。
而是未来十年还有没有机会兴复,都要打个问号。
这不是卢毓危言耸听。
而是自桓灵二帝以来,并州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常年爆发内外战事,本就民生凋敝。
所以在曹丕黄初年间,不得不将步度根等愿意归顺的鲜卑部落迁入雁门、太原郡,以作为中原的屏障。
这种权宜之计虽然给曹魏的核心统治区带来了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
却也进一步摧毁了并州的传统耕织生产体系。
用卢毓的话来说,那就是“民人多不专于农殖”、“衣食之业不著于地”。
这对于以农耕为核心的文明来说,是极为严重的问题。
而不解决这个问题。
往近了说,赵云不管是继续北伐,还是将来东出河北,都无法就地获得补给,所谓“军资无所出”。
往远了说,若任由并州局势这么糜烂下去,那这片新获得的土地早晚会成为季汉的一个沉重的包袱。
那时别说增益国力,对外用兵。
说不定还要关洛反过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来剿匪、抚边。
正如昔年凉州之于后汉。
其二则纯军事收益的问题。
原来梁习虽然在晋阳彻底败亡,但九原的牵招却是主动撤退的。
其本部兵马并没有遭受太大损失。
甚至在撤退的同时,还不忘分兵去加强东部的上艾、乐平二县的几处重要山口。
也即太行八陉之井陉,位于并州境内的部分。
这意味着,短时间内,赵云无法利用此道出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