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的喧嚣与荣光,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被抛在急速旋转的车轮之后。金海与苏清音归心似箭,车厢内,虽满载着“天下第一酒”的无上荣耀和那道御赐的、金光闪闪的护身符,两人的心情却并非全然轻松。那象征着酒道巅峰、由官家亲赐的金匾,需由礼部召集能工巧匠,选用上好物料精心制作,并择取黄道吉日,由德高望重的赵尚书代表天子,仪仗齐备地亲临阳谷县颁赐。此乃旷世殊荣,亦是巨大的压力。他们必须尽快赶回,调动一切资源,做好万全准备,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这光耀门楣的时刻。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自不必细表。
且说在距离阳谷县尚有百余里的一处清幽山谷。此地远离官道,人迹罕至,但见峰峦叠翠,一道清溪蜿蜒而过,水声潺潺,鸟鸣幽幽。几间依山傍水、完全以原生翠竹搭建的雅舍悄然伫立在溪流旁,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舍前开辟了一小片药圃,种植着各色奇花异草,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的药香。门外悬着一方未经雕琢的天然木匾,以遒劲的笔力刻着“回春谷”三字,这里便是神医圣女林暮雪游历四方时,暂时落脚、行医济世的一处清静之所。此地虽看似简朴无华,却因其主人那妙手回春的医术与超然脱俗的气质,而在附近乡民与知情者心中,带着几分近乎仙境的出尘意味。
夜色如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绒布,缓缓覆盖了山谷,唯有天际几颗疏星与一弯新月,洒下清冷朦胧的光辉。竹舍内,一盏造型古拙的油灯吐着温润的光焰,将不大的空间映照得一片暖融。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与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令人心神宁静。
林暮雪与一位女子隔着一张小小的竹制茶案,相对而坐。那女子已然换下了那身便于夜间行动的利落夜行衣,此刻只穿着一套寻常的青色棉布衣裙,未施任何粉黛,乌黑的长发也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然而,即便如此朴素打扮,也难掩其天生丽质。她眉目如画,五官精致中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英气,尤其那一双眸子,亮如寒夜中最璀璨的星辰,顾盼间神采飞扬,灵动逼人。此人,正是那位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守卫森严的高府、轻松盗回玉牌、并留下那首诙谐打油诗的神秘女侠。
林暮雪素手执着一把紫砂小壶,水流如线,汩汩注入对方面前的白瓷茶杯中,雾气氤氲。她抬起眼帘,看着对面神态自若的师妹,语气带着几分姐姐对妹妹的嗔怪与一丝难以理解:“青鸾,你此番不远千里,从南疆一路追踪而至,又冒险潜入那龙潭虎穴般的高俅府邸,费尽周折,机关算尽,方才为他夺回这关乎甚大的玉牌。既然功成,为何不声不响,连面都不肯露一个?哪怕留下个确切的名号,或者一点更明确的信物,也好为日后……续个缘分,铺个道路,岂不更为妥当?”她话语虽含蓄,但眸中那抹清晰的促狭与关切之意,却表明了她并非仅仅在谈论一次简单的出手相助。
那被称作青鸾的女子——便以此名唤之,取其身形灵动、来去如风之意——闻言,唇角自然勾起一抹混合着洒脱与戏谑的弧度。她并未立刻饮茶,纤细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温热的茶杯,反将一军,语气轻松:“师姐这话说的,倒像是埋怨起我多管闲事还不够彻底似的。您不也一样吗?当日扈家庄外,金海心脉重创,命悬一线,是您以那惊世骇俗的‘输血’奇术,耗费自身大量心神元气,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此恩此德,堪称再造。可事后呢?您不也是等他清醒,便收拾药囊,飘然远去。你的玉佩也和拿玉牌相互呼应。也不是只字未提吗?”
她眨了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意更深:“咱们姐妹俩,行走江湖,一个治病不望报,一个助人不留名,不过是半斤对八两,谁也说不得谁呢。”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看透的淡然,“我看那金海,身边已有苏清音那般冰雪聪明、智计百出,又能与他同甘共苦、并肩作战的红颜知己常伴左右,我何必再去凑那个热闹,徒增纷扰?此番出手,不过是为了姐姐,顺手帮个小忙,顺便看看那高衙内气急败坏、跳脚骂娘的窘态,我便心满意足了。至于缘分嘛……”她话音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如流星般迅速划过、难以捕捉的复杂光芒,“若是冥冥中自有注定,一根红线,几句偈语,足矣牵系,何必非要当面言明,落了下乘?若是无缘,强求而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徒增彼此烦恼罢了。”
林暮雪被她这番连消带打、有理有据的话说得哑然失笑,只得摇头轻叹,语气中带着无奈与宠溺:“你这丫头,从小到大,总是这般牙尖嘴利,洒脱不羁,仿佛世间万事都不萦于怀。这道理啊,总是让你占尽了。”她神色稍稍转为郑重,将话题引向更深层的忧虑:“说笑归说笑,然则正事却不得不虑,关乎生死存亡。如今金海的‘五粮玉液’荣获‘天下第一酒’金匾,名声已如烈火烹油,达至巅峰。再加上苏清音那位百年难遇的商业奇才从中运筹帷幄,借势发力,可以预见,金氏商号这艘大船,必将在极短时间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扩张,其财富积累之速,触角延伸之广,恐怕远超你我能想象的极限。假以时日,莫说区区阳谷县,便是超越她那曾经富甲一方、底蕴深厚的母族苏家,也绝非遥不可及的妄言。”
她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暖阳被乌云遮蔽,眉宇间掠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忧色,声音也低沉了几分:“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他如今外部光环虽耀眼夺目,堪称金刚护体,但其内部实力,尤其是守护这份庞大家业的武力,却着实令人担忧,太过羸弱!回想此前,区区一个倚仗父势的高衙内,一个阴险狡诈的西门庆,还有那生铁佛等人都是他现在不可单独面对的敌人。以后还会有蔡九,甚至背后的势力,蔡太师,高俅等这些大人物,哪个都能像捏蚂蚁一样把他捏死。前几次高衙内屡次三番逼得他们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几次三番几乎家破人亡。若非机缘巧合,命运眷顾,加上你我以及白老爷子等人在暗中数次相助,力挽狂澜,恐怕他们早已……”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中的凶险,两人心知肚明。
林暮雪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看向青鸾:“这还仅仅是在山东这方寸之地,面对的也不过是些地头蛇与纨绔子弟。待他生意做得更大,触角伸向大江南北,所触及的利益蛋糕将更加惊人,届时遇到的对手,将不再是高衙内这等只会使蛮力、耍阴招的蠢货,而是那些背景更深、手段更狠、谋划更远的真正的巨鳄和凶徒。若无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如臂使指、足够强大的武力作为根基和后盾,那么,这看似固若金汤的万贯家财、这令人艳羡的如花美眷,终究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是镜中花,水中月,一阵稍大的风浪,便能令其樯橹灰飞烟灭。”
她眼中带着殷切的期许,语气近乎恳求:“师妹,你深知江湖险恶,更身负绝艺,身手卓绝,远在我这专注于医道之人之上。这江湖争斗之事,只……只能靠你们了,你要多在暗中留意,相机相助,尽快打造出一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忠诚可靠的护卫力量。否则,他的未来也将是水上浮萍,无根之木!”
青鸾静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竹制案几上轻轻划动,神色沉静。她并未立刻给出承诺,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师姐所虑,洞若观火,也正是我心中反复思量之事。我暗中观察他多时,大郎这些时日,倒也未曾因骤然成功而忘乎所以,懈怠自身。他一直勤练不辍,风雪无阻。练的是白老爷子私下给他的那本……嗯,似乎是经过老爷子亲手修改、批注过的太祖长拳谱。”
她端起微凉的茶杯,浅啜一口,继续分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路子倒是走得极正,摒弃了花巧,直指筋骨气血的根本。看他演练,架势沉稳,发力也逐渐有了章法,虽时日尚短,但进境还算扎实,比之那些只会几手庄稼把式的寻常武夫,已是强上不止一筹,尤其是那身被玉牌初步改造过的根骨底子,打得颇为牢靠,算是意外之喜。”
然而,她的语气随即变得凝重起来:“不过,姐姐,若要应对未来那更加诡谲汹涌的风浪,应对可能来自朝堂、江湖、乃至异域的明枪暗箭,仅凭于此,还远远不够,无异于螳臂当车。”她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竹壁,看到了更复杂的因果:“只是……姐姐你也知道,白老爷子那般陆地神仙似的人物,若真想亲手干预,拔苗助长,或以灌顶之法强行提升其功力,对他而言,岂非易如反掌?可他偏偏选择了只给拳谱,引其入门,然后便作壁上观,任其自行摸索、摔打、成长,这其中蕴含的深意,不言自明。老爷子是想让他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在实战与苦修中夯实根基,磨砺心性,最终领悟属于自己的‘武道’。我等若只因心中忧虑,便贸然插手,行那揠苗助长之事,恐怕反而扰乱了老爷子的布置,坏了大郎的机缘,违背了老爷子‘授人以渔’的初衷,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那被夜色笼罩的、影影绰绰的山峦轮廓,语气变得有些低沉而凝重:“况且,非是师妹推脱,我眼下还有另有一件极为紧要、关乎多条性命与一桩陈年公案之事,不得不立刻动身前往处理。此事牵连甚广,背后隐隐有……一些昔日仇怨的影子,也似乎牵扯到未来天下的某些微妙变数,我必须亲自前往查探,无法分身他顾。此行吉凶难料,归期亦未可知。”
林暮雪见她神色间不似作伪,眉宇间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肃杀与决绝,知她所言定然是遇到了极其棘手、甚至危险万分的事情,绝非寻常江湖恩怨。她心中虽仍担忧金海,却也不再强求,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青鸾的手背,叮嘱道:“既然如此,你且去忙你的事,江湖风波恶,凡事务必小心,保全自身为上。大郎这边,我会借着行医之便,多加留意。只盼他福泽深厚,能在下一场更大的风波掀起之前,尽快成长起来,拥有足以自保,乃至守护他人的力量吧。”
青鸾感受到师姐掌心的温暖与关切,冰冷的神色稍霁,点头道:“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凝重的气氛,随即站起身,对林暮雪拱手一礼,动作干净利落,“待我处理完手头这桩麻烦事,若他那边仍需助力,而我又恰好赶得及,自会现身。师姐,保重,告辞了!”
话音未落,她身形已是一晃,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又似融入夜色的灵雀,悄无声息地便已掠出竹舍,几个起落间,那抹青色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与重重山影之中,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不留丝毫痕迹。
竹舍内,顿时只剩下林暮雪一人。她独自坐在跳跃的灯焰下,望着青鸾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窗外沉沉寂寥、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夜空,轻轻叹了一口气,悠长而带着化不开的愁绪。金海的前路,看似繁花似锦,鹏程万里,实则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四周暗藏无数荆棘与虎视眈眈的猎手。他能否在各方势力的觊觎与挤压下,真正守住这份泼天的基业,守护好身边那些他所珍视的人,或许,更多的,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心性和那份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毅力了。而她,能做的,便是在其伤病危难时,施以回春妙手,于这纷扰红尘中,静观其变。山谷夜风穿过竹隙,拂动她的衣袂,带来丝丝浸骨的凉意,也带来了对未知未来那无法驱散的、沉甸甸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