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份文书被归类、摘要、附议完毕。
天色已然彻底暗下。
烛火被点燃,跳跃的光芒将值房内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
原本堆积如山的文书,此刻已被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书案一侧。
每一摞文书的首页,都贴着一张醒目的纸条,上面用工整的字迹标注着类别和紧急程度。
而每一份单独的奏本或文书上,都附着一两张大小一致的笺纸。
一张是事由摘要。
另一张则是书写者或简洁、或详尽的看法与建议。
整个案头,虽仍显厚重,却已然秩序井然,脉络清晰,一目了然!
就在这时。
值房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而带着某种固有的节奏。
只见胡惟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准备看好戏的从容与探究。
他早已算准了时间。
如此海量的政务,就算叶凡有三头六臂,加上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年轻官员,也绝无可能在一日之内处理妥当!
他此来。
便是要以关心为名,行问责之实!!!
“叶相,忙碌了一整日,辛苦了。”
胡惟庸迈步而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篦子,飞快地扫过整个值房。
然而。
预想中狼藉遍地,叶凡焦头烂额的景象并未出现。
值房内虽然烛火通明,显示着工作的繁重,却异常整洁有序!
那几名年轻官员垂手侍立在一旁。
脸上虽有疲惫,却更有一股完成重任后的轻松与振奋!
而最让胡惟庸心头一震的。
是叶凡面前那张紫檀木书案!!
案上,那些原本混乱堆积的文书,此刻如同接受过检阅的士兵。
分门别类,排列整齐。
更引人注目的是!
几乎每一份文书上,都附着了额外的笺纸。
上面密密麻麻,却又条理分明地写满了字迹。
朱笔的标记,黑色的摘要,蓝色的建议!
色彩分明,重点突出!
叶凡正拿起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文书。
其附着的笺纸上,不仅摘要了漕粮数额和延误情况。
更有人用清秀的小楷,列出了几条解决漕船损耗过大的建议。
虽不尽完善,却角度新颖。
叶凡提笔,在那建议旁略作批注,然后将其归入“已决”的一摞。
动作流畅而从容!
胡惟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如同面具上裂开了一道细缝!
他惯有的从容和掌控感,在这一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井然有序的案头,看着那些附着在重要文书上的“建议笺”。
这……这怎么可能?!
他原本准备质问效率,追究责任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眼前的事实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了他的预判之上。
他不仅没能抓到叶凡的把柄,反而亲眼目睹了一种他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的政务处理方式。
高效。
清晰。
并且最大限度地激发了属官的智慧!
叶凡此时才仿佛刚刚注意到胡惟庸的到来。
他放下笔,抬起眼,目光平静如水:“胡相来了?可是有事?”
胡惟庸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力维持着镇定。
但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干涩:“没……无事。”
“只是见叶相值房灯火通明,想必仍在操劳,特来看望。”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粘在那井然有序的文书,和那些密密麻麻的笺纸上,无法移开。
叶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一笑。
随手拿起一份已经处理好的户部文书。
上面附着的建议笺,写满了关于厘清田亩数据的想法。
“多谢胡相关心。”
“幸得诸位同僚鼎力相助,积压政务已初步理清。”
“此法虽显笨拙,倒也直观。”
“胡相以为如何?”
胡惟庸看着那份条分缕析,意见详备的文书。
再看看叶凡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神。
一股混杂着震惊、挫败,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叶相……好手段。”
……
御书房。
烛火在夜色中摇曳,将朱元璋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晃动。
他刚听完毛骧关于中书省左相值房今日的详尽禀报。
包括那些年轻官员如何分类文书,撰写摘要,附上建议。
以及,最终叶凡如何高效地处理完所有积压政务的细节。
毛骧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朱元璋的脑海里!
他挥了挥手,毛骧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朱元璋一人。
还有那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他缓缓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空旷的御书房内显得愈发高大。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踱步。
只是站在原地。
粗粝的手指捻动着腰间玉带上的蟠龙纹饰。
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落在了那座灯火通明的中书省衙署。
“分类…摘要…附议…汇总…”
朱元璋低声重复着这几个从毛骧口中听来的词。
像是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层层波澜!
震撼!!
是的。
他心中充满了震撼!!
他比胡惟庸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胡惟庸只看到了效率,看到了叶凡手段的新奇。
但朱元璋,这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手缔造了偌大皇朝的开国皇帝。
看到的是一种潜在的可能!
一种对现有权力运行方式的颠覆!
他本想看看叶凡的极限在哪里。
可他万万没想到,叶凡不仅没有被打垮,反而用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方式,不仅解决了问题,还解决得如此漂亮,如此……井然有序!
那些附在文书上的小笺。
那些年轻官员大胆甚至略显青涩的建议。
在朱元璋看来,不再是儿戏。
而是一种将繁杂信息条理化,将各方意见直观化的利器!
这比他以往看到的经过层层修饰,语焉不详,或者充满了官样文章的奏章,要清晰明了太多!
“如此一来。”
“哪些是急务,哪些可缓办,问题症结何在,底下人有什么想法……”
“岂不是一目了然?”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不久之前,叶凡为太子出谋划策时,曾在一次极为隐秘的交谈中,提及的一个石破天惊的构想。
废除中书省!
废除丞相制度!!
当时,朱元璋虽未表态,心中却大为震动!
丞相乃百官之首,协助皇帝处理万机,自古有之。
阻力极大,岂能说废就废?
更何况,这无异于要将巨大的权力彻底收归皇帝一人之手,哪些文官可会甘心?
但废除丞相。
并非意味着皇帝要事必躬亲,陷入琐碎政务的泥潭。
可以成立一个类似于“内阁”的机构,挑选翰林院或各部有才干的官员入值,充当皇帝的顾问和秘书。
协助处理文书,提出建议。
但最终决策权,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
“……如此,皇帝虽负担稍增,却能绕开中书省,直接掌控核心机要!”
“对天下事了如指掌。”
“政令出自上意,亦可避免相权过大,尾大不掉之弊……”
当时叶凡的话语。
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朱元璋的耳边!!!
他当时觉得此法过于理想。
甚至有些异想天开!
但今天。
叶凡在中书省值房里的那一套。
不就是那“内阁”雏形的绝佳演示吗?!
那些年轻官员,不就是未来的阁臣候选?
那些分类、摘要、附议……不就是票拟的雏形?
而叶凡最后的汇总,不就是皇帝批红权的体现?
朱元璋的呼吸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负担增大?
确实!
若真废中书省,事无巨细皆要过目,皇帝必然更加辛劳。
但是!
他朱元璋怕辛苦吗?
他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
什么苦没吃过?
与掌控绝对的权力,杜绝权臣欺上瞒下,确保朱家江山永固相比,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叶凡今日所为,让他看到了这种模式,并非空中楼阁。
它确实能更直观地反映问题,简化流程,让皇权的触角延伸到政务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让那些隐藏在文书字里行间的真相和机宜无所遁形!
“好小子……”
朱元璋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语气复杂难明。
既有被触及逆鳞般的凛然,又有发现璞玉般的灼热。
更有一丝对未来的审慎权衡!
“你给咱看的,不只是处理政务的手段……”
“你这是在给咱……演示一条路啊……”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
将他脸上那变幻不定的神色映照得愈发深邃!!
废除丞相!
兹事体大!
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一颗种子,已然在他这位开国帝王的心中……
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