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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8章亭子间的微光

    亭子间的清晨,来得格外早。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弄堂里的黑暗,贝贝便已醒来。木板床睡得她腰背有些酸疼,但她精神却很好。这是她在沪上的第一个清晨,也是她靠自己双手挣来立足之地的第一天。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用昨晚从房东谭太太那里赊来的一点热水简单洗漱。冰冷的水拍在脸上,让她彻底清醒。对着那块模糊不清的小镜子,她仔细地将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整个人显得利落又精神。

    从包袱里取出昨晚小心翼翼收好的十几块钱,她数出三块,准备等下交给谭太太作为第一个月的房租。剩下的钱,她要精打细算——买些最便宜的米面,再扯些素色的棉布和必需的丝线。宋伯说了,她的绣活路子清雅,素净的底布更能凸显针法的灵秀。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弄堂里已经有了动静。早起倒马桶的、生煤球炉的、提着篮子去买菜的邻居们互相打着招呼,吴侬软语夹杂着市井的喧嚣,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几个早起玩耍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穿着蓝布衫子的姐姐。

    贝贝并不怯生,对着看向她的邻居露出一个腼腆而友善的笑容,然后便按照昨晚记下的路线,往附近的菜市和杂货店走去。

    她花几分钱买了些糙米和咸菜,又在一家布店扯了几尺最普通的白细布和几绺基础颜色的丝线。回到亭子间,她将东西放好,拿出那方从江南带来的、养母用了多年的旧绣绷,仔细地绷上一块白布。

    她没有立刻开始刺绣,而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那片被四周楼房切割出的、狭小的天空。养父卧病在床的模样,养母愁苦的眼神,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炭笔,开始在布上轻轻勾勒。

    她没有画那些常见的花鸟虫鱼,而是画了一条蜿蜒的河流,河畔是江南常见的乌篷船和芦苇荡。这是她记忆中最深刻的家乡景象,也是她力量的源泉。

    勾勒完毕,她选了一种最深的黛青色丝线,穿针引线。针尖刺破细白的布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她摒弃了杂念,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手腕灵动,运针如飞。深浅不一的青色丝线在她指尖交错、层叠,那河水的波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晨光中荡漾开细腻的光泽。

    这一绣,就是一个上午。直到腹中传来清晰的饥饿感,她才恍然惊觉,阳光已经透过小窗,在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投下了一小块光斑。

    她放下绣活,就着咸菜,匆匆吃了几口早上煮好的、已经凉透的糙米饭。味道自然谈不上好,但她吃得很踏实。这是靠自己的手艺换来的食物。

    下午,她继续埋头刺绣。偶尔有邻居从她虚掩的房门前经过,好奇地探头张望,看到她专注的侧影和手中那仿佛被施了魔法般逐渐成型的绣面,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傍晚时分,那条黛青色的河流已初具规模,河边的芦苇也显出了迎风摇曳的姿态。贝贝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和脖颈,小心地将绣绷收起。

    她决定再去一趟雅绣轩。一方面是把房租交给谭太太,另一方面,她也想问问宋伯,对她画的这个新样子有什么看法。

    当她再次走进雅绣轩时,宋伯正在招待一位客人。那是一位穿着素色旗袍、气质娴静的中年女士,正低头看着柜台里陈列的一幅绣品。

    贝贝没有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

    宋伯看到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对那位女士说道:“……这幅《秋山访友图》是店里老师傅的手笔,意境是好的,就是这设色,稍显沉闷了些。”

    那位女士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而略带愁容的脸庞。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总觉得少了点生气。”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站在门口的贝贝,以及她臂弯里抱着的、露出半截绣绷的蓝布包袱。

    “这位是……”女士看向宋伯。

    “哦,这是小贝,店里新来的绣娘,手艺很灵。”宋伯介绍道,又对贝贝说,“小贝,这位是林太太。”

    贝贝连忙微微躬身:“林太太好。”

    林太太的目光落在贝贝怀中的绣绷上,那方只完成了一半的《江南水乡图》吸引了她的注意。虽然只是墨线勾勒和部分铺色,但那河流的灵动气韵已然透出。“这是……你绣的?”

    贝贝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刚起了个头,绣得不好……”

    “能给我看看吗?”林太太语气温和。

    贝贝看了一眼宋伯,见他颔首,便将绣绷递了过去。

    林太太接过绣绷,凑到灯下仔细观看,手指轻轻拂过那黛青色的水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这河流的绣法,这水波的韵味,竟让她想起很久以前,某个人也曾偏爱这样的风格……

    “这水,绣得很有生气。”林太太抬起头,看着贝贝,眼神复杂,“像是活水,有风,有光。”

    得到这样的评价,贝贝心中欢喜,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谢谢林太太!”

    林太太沉吟片刻,对宋伯说:“宋老板,这幅绣品若是完成了,可否先留给我看看?我近来正想寻一幅不一样的山水,挂在书房。”

    宋伯有些意外,这位林太太是店里的老主顾,眼光一向很高,没想到会对贝贝这未完成的作品青眼有加。他连忙应道:“当然可以,林太太放心,小贝完工后,我立刻派人通知您。”

    林太太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贝贝一眼,这才付了钱,拿着之前选好的几样丝线,离开了绣轩。

    送走林太太,宋伯转向贝贝,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容:“小贝啊,看来你的运气来了。这位林太太可是位识货的,她丈夫是报馆的主笔,交往的都是文化界的人士。若是你的绣品能得她青睐,以后就不愁销路了。”

    贝贝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机,心中既惊且喜。她将准备好的房租钱交给宋伯,托他转交给谭太太。

    “宋伯,我想尽快把这幅《江南水乡》绣完,您看……我还需要添置些什么颜色的丝线吗?”贝贝虚心求教。

    宋伯看了看绣面,指点道:“水色层次够了,接下来是岸边的苇草和远山,可以再加些秋香、赭石和极淡的花青……嗯,我这里正好有,你先拿去用。”说着,他从柜台里取出几绺丝线递给贝贝。

    贝贝感激地接过。这些颜色的丝线,若她自己去买,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抱着绣绷和新得的丝线,贝贝脚步轻快地回到了亭子间。夜幕已经降临,弄堂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

    她点亮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填满了这方寸之地。她坐在窗前,再次拿起针线。这一次,她下针更加沉稳,心中充满了希望。林太太欣赏她的绣活,宋伯愿意帮助她,她似乎真的在沪上,看到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

    她不知道的是,那位林太太,正是当年莫家主母林婉如的远房表妹。而贝贝那带着江南水乡灵气的绣法,无意中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关于表姐、关于那对早夭(她所认为)的双生侄女的记忆。

    命运的丝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又悄然收紧了一环。

    而在齐公馆,齐啸云的书桌上,除了那方“鱼戏莲叶间”的帕子,又多了一份关于莫家旧仆的模糊调查记录。线索寥寥,但他并未放弃。

    沪上的夜,在亭子间的微弱灯光和公馆书房的明亮灯火中,各自流淌。两个少女,一个在贫寒中奋力向上,一个在优渥里隐忍追索,她们的人生,正被那半块玉佩,牵引向未知的交汇点。

    煤油灯的光晕在贝贝专注的脸上跳跃,针线穿梭的沙沙声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旋律。她正绣到芦苇丛的部分,秋香色的丝线在她指尖捻动,化作一根根在晚风中摇曳的苇杆。

    忽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和孩童的啼哭从楼下传来,打断了她的专注。她侧耳听了听,声音似乎来自房东谭太太家。犹豫片刻,她放下绣绷,轻手轻脚地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谭太太家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她焦急的声音:“囡囡不哭,不哭啊,阿弟吃了药就好了……”

    贝贝敲了敲门:“谭太太,是我,楼上的阿贝。需要帮忙吗?”

    门开了,谭太太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哭得满脸通红的女娃,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担忧:“是阿贝啊,吵到你了吧?真对不住,我家小宝有点发热,咳得厉害,他姐姐被吵醒了就哭……”

    贝贝看到屋里床上还躺着个小男孩,脸蛋烧得通红,咳嗽不止。她心中一软,想起在江南时,邻家孩子生病,养母常会用些土法子帮忙。

    “谭太太,我小时候在乡下,见我娘用过一个法子,或许能让孩子舒服点。”贝贝说道,“用生姜片煮水,给他擦擦手心脚心,能散散寒热。要是信得过,我帮您弄?”

    谭太太正愁得不行,听闻此言,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哎呀,那真是太谢谢你了阿贝!我这……我这就去弄生姜!”

    “您抱着孩子,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来吧。”贝贝利落地挽起袖子。

    她很快在厨房找到了生姜,切片煮水,又找来一块干净的软布。用温热的姜水小心翼翼地给小男孩擦拭手脚。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嘴里还哼着江南水乡哄孩子入睡的温柔小调。

    或许是姜水起了作用,或许是那安抚的小调有了效果,小男孩的咳嗽渐渐平缓下来,呼吸也变得匀称了些,沉沉睡去。女娃见弟弟不哭了,也止住了啼哭,趴在母亲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贝贝。

    谭太太长长松了口气,感激地拉着贝贝的手:“阿贝,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你这姑娘,心眼真好,手也巧!”

    “邻里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贝贝笑了笑,看着两个孩子安睡的模样,心里也暖暖的。在这举目无亲的沪上,能帮到别人,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回到亭子间,已是深夜。倦意袭来,但她看着那幅已完成大半的《江南水乡》,还是强打精神,拿起针线,想将最后一片远山的轮廓绣完。养父的病,像一块大石压在她心头,她必须更快,更努力。

    而此刻,齐公馆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齐啸云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是手下人费了些力气才弄到的,关于当年莫家案发时,可能接触过莫家内眷的仆役名单。名单上的人,大多已杳无音信,或散落天涯,或已不在人世。

    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模糊的名字,最终停留在一个称呼上——“林氏乳娘,王氏”。据有限的记载,这位乳娘在莫家出事后不久,便带着自己体弱多病的孩子离开了沪上,不知所踪。有传言说她回了苏北老家,但也有人说曾在江南一带见过她。

    苏北……江南……

    齐啸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方绣帕上。那个“莫”字标记,以及少女提到的“苏州”……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江南方向。但人海茫茫,仅凭这点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丝棘手。父亲对齐家与莫家过往的讳莫如深,以及这桩旧案本身存在的疑点,都让他觉得,背后隐藏的秘密,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深。那个偶然遇见的绣花姑娘,会是意外撬开这扇紧闭大门的那道缝隙吗?

    他拿起电话,再次吩咐下去:“查一下,最近半年,从苏州、或者苏北来沪,年纪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可能带着孩子的妇人,重点是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乳娘或帮佣的。”

    放下电话,他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沪上这座不夜城,霓虹闪烁,掩盖了无数不为人知的悲欢与秘密。他有一种预感,有些沉寂多年的事情,即将因为某些意想不到的变数,而被重新搅动起来。

    在城市的两个角落,贝贝在煤油灯下为生计和亲情奋力刺绣,齐啸云在明亮书房里为追寻真相而布局。那半块玉佩维系着的命运,正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阻挡的速度,向着交汇点靠近。弄堂里的微光与公馆里的灯火,同样照亮着各自前行的路,等待着破晓那一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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