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级联赛一等奖的兴奋与余温，并未能持续太久。如同潮水般，在达到顶峰后便迅速退去，留下的是更为现实和残酷的滩涂——备战省级联赛的漫长征途，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无法回避的“瓶颈期”。
对林小圈而言，这个瓶颈期来得迅猛而无声。它不像一道解不出的难题那样目标明确，而更像是一片弥漫在思维深处的浓雾。曾经清晰无比的算法思路，如今变得滞涩；以往信手拈来的代码优化，现在需要反复推敲；甚至连阅读题目的速度和理解深度，都仿佛慢了下来。
奥赛队内部的模拟赛频率明显增加，题目难度也直线攀升，开始大量涉及省赛乃至更高难度的知识点，如图论的高级算法、动态规划的复杂状态设计、组合数学的巧妙应用等。林小圈的成绩如同被钉死在某个区间，不上不下。他看着排行榜上周博瀚的名字依旧稳定地占据前列，甚至有几个之前排名在他之后的队员也渐渐追了上来，那种停滞不前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更雪上加霜的是，文化课的成绩出现了明显的下滑。
为了挤出更多时间备战省赛，林小圈不得不压缩了用于复习语文、英语甚至数学的时间。课间的碎片时间、晚自习的大部分时光，都被奥赛队的训练任务和自学资料占据。作业有时只能草草完成，预习复习更是顾此失彼。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像一份冰冷的判决书，摆在了他的面前。
数学和英语尚可，维持在班级中上游，但语文成绩却惨不忍睹，直接跌到了及格线边缘。尤其是作文，被阅卷老师用红笔批注“逻辑混乱，辞不达意，缺乏积累”。
语文老师姓王，是一位教学风格与小学时的孙老师颇有几分神似的中年女性，严谨、严厉，对书写、格式和“标准答案”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发试卷那天，她特意将林小圈叫到办公室。
“林小圈，”王老师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我知道你信息学搞得好，为学校争了光。但是，这不是你放松文化课的理由！尤其是语文，是各科基础，是思维的载体！你看看你这作文写的什么？通篇都是‘逻辑’、‘算法’、‘效率’，文采在哪里？情感在哪里？基本的语感都丢了！”
她将试卷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引得办公室其他老师都看了过来。
“我告诉你，偏科是走不远的！你以为靠信息学就能保送高中？就能无视中考了？做梦！文化课不过关，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你再这样下去，别说重点高中，能不能顺利毕业都是问题！回去好好反省！把落下的功课都补上来！”
王老师的话，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林小圈最敏感和焦虑的神经上。他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充满了羞耻和惶恐。他无法反驳，因为成绩单上的数字是铁一般的事实。
揣着沉重的心情和那张刺眼的成绩单，林小圈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家。智能新家虽然温馨舒适，但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也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压力。
顾无双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看到他回来，笑着招呼：“圈圈回来啦？今天训练怎么样？” 但当她看到儿子异常难看的脸色和紧紧攥在手里的成绩单时，笑容瞬间凝固了。
“怎么了？考试没考好？”顾无双关切地走过来，擦干净手，接过成绩单。
当她看到语文成绩和老师那严厉的评语时，眉头紧紧锁起，叹了口气：“唉……圈圈，妈妈知道你这段时间很辛苦，要准备省赛。但是文化课真的不能落下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书房的门被推开，林大强走了出来。他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目光直接落在了顾无双手里的成绩单上。
“成绩出来了？我看看。”林大强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顾无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成绩单递了过去。
林大强的目光在成绩单上扫过，尤其是在语文成绩和总分排名上停留了很久。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似乎是在查看奥赛队内部发布的、最近一次模拟赛的排名通报（雷老师有时会选择性在家长群同步一些非核心数据）。
当看到林小圈的名字依旧卡在中等偏上的位置，毫无寸进时，林大强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
他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射向林小圈，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浓浓的失望和一种“果然如此”的讥诮。
“跟我到书房来。”林大强丢下这句话，转身率先走进了书房，语气不容拒绝。
林小圈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他看了一眼面露忧色的妈妈，咬了咬牙，跟了进去。
书房的门在林小圈身后被林大强亲手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温暖与希望。
林大强没有坐下，就站在书桌前，将那张成绩单和手机屏幕（显示着模拟赛排名）并排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
“你自己看看！”林大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厉色，“看看你的文化课成绩！再看看你这所谓的‘竞赛’成绩！”
他伸手指着成绩单上惨不忍睹的语文分数，又指了指手机上停滞不前的排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早就说过！跟你说了多少次！搞这些歪门邪道长久不了！不务正业！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现在看到后果了？！啊？！两边不讨好！文化课一塌糊涂，竞赛也卡住了！这就是你一心扑在电脑上的结果！”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密闭的书房里回荡，震得林小圈耳膜嗡嗡作响。
“你以为你是天才？你以为拿了次市一等奖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那不过是运气！是侥幸！现在遇到真章了，原形毕露了吧？！”
“半瓶水晃荡！说的就是你！真正有天赋又努力的人，会是这个样子吗？文化课竞赛两头空？”
“趁早给我收心！”林大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笔筒都跳了一下，“别再碰那些没用的电脑了！从今天起，给我老老实实把文化课抓上来！中考才是正道！别的都是虚的！听到没有？！”
最后那句“听到没有”，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林小圈僵直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本就因瓶颈和成绩下滑而脆弱不堪的神经。王老师的批评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又与父亲更加尖锐、更加伤人的否定形成了可怕的和鸣。
自我怀疑，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是啊，父亲说得对吗？自己是不是真的高估了自己？所谓的兴趣和天赋，是不是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泡沫？看着那些怎么也无法突破的难题，看着一落千丈的文化课成绩，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之前的努力和获得的成绩，在父亲这通劈头盖脸的否定下，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他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抑制住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不能哭，尤其在父亲面前。
他低着头，看着冰冷的地板，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大强看着他这副“倔强”沉默的样子，怒火更盛，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出去！看到你就来气！记住我说的话，别再让我看到你搞那些没用的！”
林小圈如同得到了特赦令，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书房，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客厅里妈妈担忧的眼神，径直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窗外，是城市璀璨却遥远的灯火，映照着他苍白而迷茫的脸。
瓶颈期的技术困境，王老师的严厉批评，尤其是父亲那番毫不留情、彻底否定的冷水……内外交击之下，他一直以来构建的信念和坚持，开始摇摇欲坠。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怀疑自己选择这条路是否正确。
他是不是真的……不行？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那个曾经在代码世界里自信飞扬的少年，此刻蜷缩在阴影里，被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自我怀疑紧紧包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