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十月的华北平原,秋风已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古战场上千年不散的黄土。平汉铁路线犹如一条僵卧的巨蛇,贯穿南北,其战略要冲邯郸,此刻正成为国共双方角力的焦点。
谢文渊站在临时构筑的野战指挥所里,身前摊开的作战地图上,代表国民党军北进兵团的蓝色箭头,粗重而刺眼,直指邯郸及其以北地区。蒋介石一面在重庆谈判桌上与中共周旋,一面密令部队沿平汉、同蒲等铁路线疾进,企图迅速控制华北,打开进入东北的通道。太岳军区主力一部,奉命东出,配合晋冀鲁豫野战军,在邯郸以南地区组织防御,坚决遏制这股狂潮。
指挥所设在一个废弃的砖窑内,窑顶不时因远处炮火的震动簌簌落下尘土。电台滴答声、参谋人员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交织成大战前特有的紧张交响。谢文渊的目光紧紧锁在地图上那个名为崔曲、香城固的预设阻击区域,那里是平原上少有的、可利用村落和起伏地形进行节节抵抗的地带。
“敌先头部队三个师,装备精良,有少量坦克和大量汽车,气焰很嚣张。”分区司令员指着地图,声音沙哑,“他们的目的是速战速决,打通铁路线。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他的手指重重戳在预设阻击线上,“把他们钉死!消耗他们!为主力部队调动、集结争取时间!”
谢文渊作为参谋长,大脑飞速运转,综合着不断传来的情报。“敌人倚仗火力优势和机械化速度,必然会采取中央突破,两翼包抄的战术。我们不能硬碰硬,要利用村落、壕沟、地道,构成纵深防御。把部队梯次配置,以营、连为单位,坚守要点,同时组织精干小分队,夜间袭扰,专打其指挥所、炮兵阵地和后勤车队。”
他拿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迅速标注:“命令一团,在崔曲、夹堤一线构筑核心阵地,至少要顶住敌人三天以上的猛攻。二团在左翼,三团在右翼,依托村落和有利地形,形成犄角之势,相互策应。把所有迫击炮、重机枪集中使用,形成火力拳头。民兵和地方部队,负责破坏道路、桥梁,迟滞敌军推进,并协助转运伤员、物资。”
命令一道道下达,各级指挥员领命而去,神色凝重。谁都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一场用血肉之躯对抗钢铁洪流的恶仗。
十月下旬,战斗在崔曲外围首先打响。国民党军依仗炮火优势,对八路军阵地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猛烈炮击,硝烟弥漫,土木横飞。炮火延伸后,成连成营的敌军,在机枪掩护下,向村落发起了波浪式冲锋。
谢文渊通过望远镜,紧张地注视着前沿。他看到一团的战士们,从被炸塌的工事、残垣断壁中顽强地抬起头,用步枪、手榴弹、甚至是大刀,与冲上来的敌人展开惨烈的拉锯战。村落里每一座房屋,每一段断墙,都成了争夺的焦点。枪声、爆炸声、喊杀声震耳欲聋。
“参谋长,一团三营阵地失守!营长牺牲了!”通讯兵嘶哑地报告。
谢文渊心头一紧,但声音依旧冷静:“告诉一团团长,预备队顶上去!组织反冲锋,不惜代价,把阵地夺回来!通知二团,从侧翼用火力支援!”
战斗至黄昏,敌军未能突破主线阵地,丢下数百具尸体,暂时后退。但八路军伤亡亦十分惨重。谢文渊立即下令调整部署,补充弹药,抢修工事,转运伤员。他知道,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次日,敌军改变了战术,在正面继续施加压力的同时,派出部队向两翼迂回,试图寻找防御薄弱点。同时,其炮兵更加疯狂,企图用钢铁彻底摧毁八路军的抵抗意志。
指挥所的电台里传来各部队求援和报告伤亡的消息。谢文渊与司令员等人紧急磋商,不断调动预备队,填补缺口,挫败敌人的迂回企图。他亲自与前沿团长通电话,声音因熬夜和焦急而沙哑:“……我知道困难,但必须守住!我们多守一天,主力就多一分准备时间!想想牺牲的同志,想想身后的老百姓!”
夜幕降临,战场暂时沉寂下来,只有零星的冷枪和伤员的**声。谢文渊走出指挥所,寒冷的夜风让他精神一振。他望着南面敌军营地连绵的灯火,又回头北望邯郸方向,那里寄托着战略全局的希望。他摸了胸口,那里放着林婉茹的信和那本小小的《宣言》。在这生死考验的时刻,信念与情感是他最重要的支撑。
第三天,战斗进入白热化。敌军投入了更多兵力,甚至出动了飞机进行扫射轰炸。一处关键高地几度易手,双方士兵的尸体铺满了山坡。谢文渊果断下令,将仅有的分区直属特务营投入反击。
“同志们!跟我上!把***打下去!”特务营营长高举驳壳枪,率先跃出堑壕。战士们如同猛虎下山,与敌人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刺刀碰撞的铿锵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最终,高地再次被夺回,但特务营伤亡过半。
就在防线摇摇欲坠之际,北面终于传来了好消息: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一部已完成对敌侧后的迂回,发起猛烈攻击!
“太好了!”司令员一拳砸在地图上,“命令各部,坚守阵地,配合主力,全线反击!”
霎时间,战场形势逆转。遭到前后夹击的国民党军陷入混乱,开始仓皇向南溃退。八路军各部趁势发起追击,喊杀声震天动地。
谢文渊站在刚刚收复的阵地上,脚下是焦灼的土地和尚未清理的敌我双方遗体。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火药味。他看着战士们疲惫却兴奋的脸庞,看着溃逃敌军丢下的武器装备,心中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重。
这一仗,他们顶住了,守住了邯郸的门户,挫败了国民党军迅速北进的企图。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多少熟悉的、年轻的面孔,永远留在了这片古战场上。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弯腰,从焦土中拾起一枚扭曲的、黄澄澄的子弹壳。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在提醒他,内战的机器已经全面开动,和平的希望正变得渺茫。邯郸的箭,已经离弦,带着呼啸,射向不可预知的、充满血与火的未来。
他紧紧攥住那枚弹壳,目光投向南方,那里,更多的蓝色箭头正在集结。他知道,他和他的同志们,还将面临更多、更残酷的“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