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堂屋里有股混杂着香火与油烟的气味,挤满了人,柳桥站了会儿,觉得胸闷,便退出来到院子里透气。
正是初冬,院子角落的柿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几个半熟的柿子烂在泥里,引来几只秃鹫鸟。她靠在井栏边,刚掏出手机,就听见身后有压低的声音。
“……柳家给的十八万,陈金她妈可是一分都没给女儿留。”
“可不是,全拿去给那不成器的儿子还网贷了。听说网上借的,利滚利滚到二十多万。”
柳桥的手指僵在屏幕上。
说话的是两个妇人,她不认识,两人正蹲在柴房门口择菜。
“陈金金也是命苦,弟弟赌博欠一屁股债,她妈重男轻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彩礼榨干了,以后在婆家怎么抬得起头?”
“嘘——小声点。听说那儿子还嫖,隔三岔五往县城里跑。陈金她妈惯的呀,要星星不给月亮,把个儿子养成个祸害。”
柳桥的心狠狠一抽。
她想起二伯家为了这场婚礼,不断的争吵,想起堂姐为了弟弟能够娶到老婆,连来年家里装修的钱都掏了出来,又想到二伯家一大早杀的那头牛……
十八万,对堂哥来说是把家底都掏空了。
她曾以为这是堂嫂母亲为了女儿后半辈子有个压箱底的保障,才强硬的找堂哥要加钱,如今听来竟是一场交易,养儿子的成本,转嫁到了女儿身上,最终砸在了堂哥的肩膀上。
远处传来堂哥爽朗的笑声,他正在给老丈人丈母娘不断的保证说以后会对妻子好,会顾家,会努力工作照顾好金金和梓琴,梓琴是陈金金和前夫生的女儿。
本地嫁娶,虽说彩礼在全国是出了名的高,其实大多数人家拿了高额彩礼,最后都会原封不动的交给女儿,成为女儿的私藏钱,或者两小夫妻未来小家庭的储蓄金。
像陈家把二婚女儿彩礼全部吞没拿去还儿子网贷的,少有。
柳桥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发白。
她该不该跟堂哥说这事?
起码今天不能说。
说了,今天这个日子就毁了。
堂哥那脾气,能当场把桌子掀了。可不说,这隐患就像埋在地下的雷,迟早会把这段婚姻炸得粉碎。
她又于心何安?
“柳桥,发什么呆呢?”柳成林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往她手里塞了把喜糖,“这糖是你嫂亲自在网上买的,好吃。”
柳桥手心里攥着一把糖,口里发苦。
她抬头看着堂哥,他满脸笑,脸上画着新郎妆,人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精神,俊秀。眼底有种种终于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的踏实。
柳桥张了张嘴,那句“彩礼有问题”在舌尖滚了几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哥。”她听见自己说,“你和嫂子以后一定要幸福啊。”
柳成林愣了愣,随即笑起来:“肯定会幸福的,我对你嫂子可是真爱!”
那又怎么样呢?
有爱情,又不代表能过好婚姻。
柳桥想反驳,也可以拿出无数例子,却知道此时此刻只能沉默。
“你们俩在这儿躲清闲呢!”大堂哥柳海涛的声音传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出了堂屋,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身披大衣,照村里姆妈的话说,柳海涛看起来像个大老板。
“哥哥。”柳桥转身。
“妹啊,冷不?”
“不冷。”柳海涛关心了两句,就转身看向柳成林,“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叫人上车,回去啊。”
柳成林抬起手,看了下手腕上的手表,“行啊。”
柳桥没再说什么,跟着他们往屋里走。
身后,那两个婶子还在絮絮叨叨,但那些声音渐渐远了,被鞭炮声和劝酒声盖过。
人活一辈子,总会听到许多秘密,有些该说出口,有些该烂在肚里。
柳桥想,这个秘密就让它先存着吧。存成一份警醒,存成一份对这段婚姻的默默祝福。至少此刻,陈家满院的红灯笼,是真的在温暖地亮着。
堂哥也是真的不顾一切想要娶陈金金,跟她组成一个幸福的家。
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再不行……
迎亲队一路吹吹打打,又被沿路挡新娘子的年轻人放着鞭炮薅去好多烟,终于到了柳家村口。
噼里啪啦的一阵爆竹,烟花声过后。
陈金金推开车门的时候,挥了挥面前的白色烟尘,才搂住柳成林的脖子,被他抱着走上院子早已铺好的红毯,旁边的嫂子用麻袋垫在了脚下。
“传袋,传宗接代!”嫂子笑着喊。
后面的妇女赶紧递上麻袋,一来一往为新娘铺就一条“传宗接代”的道路。
宾客盈门,锣鼓喧天。
新人行礼,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今天坐着授拜的高堂,除了柳国清和陈艳芝,还有全家族的长辈们,等全村的男女老少闹完婚礼现场,陈金金被送入洞房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陈金金的秀禾服还裹着喜服的缎子香,柳桥替她摘下头顶的珍珠步摇时,指尖还沾着闹洞房亲友塞来的红枣,甜得发腻,像今晚院儿里飘着的喜糖味。
“嫂子,你歇会儿,我陪你。”柳美霞端来温蜂蜜水,站在床边笑,“你饿不饿,饿了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等会儿湾里的人还要来闹洞房,会闹的比较晚。”
和城里不一样,在湾里办婚礼,就要完全遵守湾里的习俗。
陈金金作为新娘,待会儿是不能上桌吃席的,会由家里人端进新房给她吃。
柳桥擦了擦手,从陪嫁箱里摸出手机——屏幕亮了,是南浔的消息:「我到你们院门口了,车停在老槐树下,酒怎么搬进去?」
末尾还附了个挠头的表情包,是一只歪嘴猫。
柳桥盯着屏幕愣了有两三秒,才颇有些好笑的叮嘱柳美霞,“美霞,你在这里好好陪陪嫂子,我出去一趟。”
柳美霞下意识的问:“你要出去做什么?“
“南浔。”柳桥把手机锁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他说送的酒到了,在院门口。”
柳美霞瞪圆了眼睛:“现在,楼下?”
柳桥点头。
柳美霞惊呼,“怎么这时候送酒来,外面要开席了。”
这也是柳桥惊讶的原因,“我出去接一下。”
来都来了。
“这倒是!”柳美霞也坐不住了,转头跟陈金金说,“嫂子,你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下,我和我姐去楼下一趟,很快就回来陪你。”
陈金金在一旁听了两姐妹的话,有些好奇,“是谁啊,送什么酒?”
她以为是柳成林为婚宴买的喜酒。
却没想到,柳美霞的重点完全不在就酒上,而在送酒来的人身上,“是一个卖酒的老板,超级大帅哥,我要去看看!”
陈金金的念头立即被带偏了,“很帅啊,多帅?”
她虽然二婚,三十来岁,也喜欢看帅哥。
“很帅很帅。”柳美霞满脸星星眼,“跟电影明星一样帅!”
“啊!我也好想去看啊。”陈金金哀嚎一句,对于眼前这两个堂妹,她也愿意亲近,“可我去不了。”
“我待会儿偷偷拍照给你看!”柳美霞眼见柳桥走出了房门,丢下一句话,就跟着跑了出去。
……
院门口的老槐树下,果然停着辆黑色轿车,车旁站着个穿浅灰羊绒大衣的男人,南浔。
他手里攥着手机,见柳桥出来,赶紧迎上去:“桥桥,实在抱歉,怕酒晚了耽误大家,我忙完白天的工作,立即送了过来。”
柳桥看着他身后的司机正踮脚往院里望,忙朝刚好站在大门前走廊抽烟的弟弟和堂弟招了招手:“柳义,柳江,过来搬酒!”
柳江穿着新买的羽绒服,攥着手机就跑过来;柳义更积极,闻言丢了手里还剩下的半支烟,撸起袖子就上:“姐姐,是要搬进屋不?”
南浔立即朝两位青年含笑道,“谢谢了,你们看看搬去哪。”
他的目光重心落在一看就跟柳桥长得很像,极为俊秀的柳江身上。
以他的视角,早就望到不远处的堂屋里,坐满了人,有的人都拿着筷子在吃刚上上来的花生米。
时间估对了!
他心念一动,转而跟着两兄弟一起往车后箱去。
闻风从里面走出来的柳成林一把拦住他,“哎哎哎,南浔,你可是贵客,哪能让你动手?”
他转头冲柳桥挤眼睛,“你也别跟你同学站在这里吹风,带他去我楼上客厅喝茶,这里有我们,搬完了我也上去。”
二楼客厅暂时是没人的。
刚好让柳桥陪着接待南浔。
南浔抬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二楼,立即跟变戏法似得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个红信封,红信封鼓囊囊的,塞进柳成林手里:“哥,你别嫌少。”
柳成林愣了愣,想推拒:“南浔,这可使不得......”
这么大红包,摸着就知道,不下大几千。
妹妹这同学,果真是不差钱,随便给他一个红包都这么大。
“拿着。”南浔把信封往他兜里塞了塞,“我今天是来蹭喜气的,沾沾你们的福分。”
跟着柳成林后面出来的柳海涛在旁边看得直乐,拍了拍南浔肩膀:“既然来了,就别走了,留下吃晚饭!我三爹刚才还说,要请你喝两杯呢!”
南浔经过上次,已大致摸清柳桥家族的关系,知道柳海涛说的是柳桥的父亲,柳青云。
是他今晚重点要做好礼数的人。
“是嘛?叔叔也太客气了吧!”他转头,看着柳桥笑,“我都还没谢谢叔叔照顾我生意。”
柳桥心里“咯噔”一下,她本以为南浔会推脱,毕竟,这种乡村婚宴,与他平日出入的场合大相径庭,他一个外人,留下来难免拘束。
却没想到南浔冲她笑时,眼神亮得像星子:“那我就不客气,打扰大家了。”
晚上的“暖房酒”是三天来的最高潮。
晚宴摆在好几家堂屋里,每一家的堂屋里,都是十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一次性红布幔子垂在两边。
每张桌上都摆着九江特色的四大盘,香菇,花生米,红烧肉,肉圆子……
见到南浔坐在柳桥身边,族里买了酒的叔伯们都十分热情的围了过来,手里攥着南浔送的“浔里香”,凑在瓶身看:“这酒标是我去年在县里见过的,听说卖得可火了!”
“那是。”柳青云举着酒瓶跟人显摆,“这是‘浔里香’的招牌,南浔说这酒是用庐山下的水酿的,很香!”
原来等柳江和柳义带着人把酒从车上卸下来,围观的众人才知,南浔还另外多送了两箱“浔里香”最好的酒,这两箱酒,就被柳青云做主,给几位兄弟姐妹平均分了。
最后还剩下一瓶,他当场豪气的开了,让全村最是爱喝酒的人一起品尝。
柳桥站在旁边,看着南浔被一群族叔围在中间,手里端着茶杯,笑得特别温和,总有种做梦的感觉。
“桥桥,发什么呆呢?”柳成林戳了戳她的胳膊,“去给你的老同学敬杯酒啊!”
柳桥这才回过神,端着饮料走过去,“各位叔伯,待会儿我同学还要开车回去,不能多喝,还请你们见谅。”
众位原本还想拉着南浔多喝几杯酒的族叔们闻言,立即说,“是是是,南老板等下还要回九江,那你就意思意思,我们干杯。”
说着,几位族叔们豪爽的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还翻了个杯。
柳江十分机灵的从旁边伸出一只手,给南浔递来一杯橙汁,“你喝这个!”
他刚刚在柳桥的介绍下,已经和南浔认识过。
却一时不知道该称对方什么为好,于是每次喊南浔的时候,都是“你”啊“你”的叫。
南浔受宠若惊,一把接过柳江手里的橙汁,顺着柳桥的话说,“不好意思,各位叔伯们,我待会儿要开车,就不喝酒了,我用饮料敬你们,你们喝的开心,下次要酒还找我定,我再给你们送。”
这么一个长相俊朗的大小伙,明明脸生的很,却站在堂屋里和一屋子大老爷们谈笑风生,又看起来和柳家上下都熟,一时惹的不认识他的人,纷纷转头打听起他的身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