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浩然一怔,循声望去。
但见这个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上着的粗布长衫被汗水浸出了几道水渍,外头套了一件披风,浓眉之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风尘仆仆。
“你是于谦,你就是那个为了做官先备棺材的……?”
何笔生认出了此人,一脸吃惊。
“看来我名声在外呀,不错,江西水灾,朝廷让我巡抚江西。”
何笔生一愣,面无人色的喃喃而语:“巡抚……,那,我方才的话,您都听见了?”
“听见了!何知府做的好生意呀,”于谦冷笑着点了点头,“一斤粮食可以救一个人,三斤糠就能救三个人么?”于谦忽然面色一变,把脸色一沉道,“不能!因为多出来的那另外两斤糠麸,照样会被下面的那些贪官上下其手给分了,最后能落到百姓头上的,还是一斤糠麸,那样连一个人也救不活!”
何笔生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这,这不也是没办法么,要不然谁来给灾民们发粮?”
于谦咬牙笑道:“何笔生,既然你非要靠你下面那些贪官才能将粮食分下去,那就把粮食全部交到巡抚衙门!于某今日上任连夜办公,我不用一个贪官,照样能发下去!”
这个何知府一愣,心知自己的说辞也就只能忽悠柳浩然那个书生,说穿了,江西目前的局面,就是上边在拼命贪钱,贪了又不分给下面的人甜头,将心比心,下面的人自然不会乐意给他干活,所以没奈何,只能苦一苦百姓,将原本给他们的赈济扣掉一大半,分给那些低级的官吏。
可真要碰上个两袖清风还愿意吃苦耐劳的知府,那些低级的官吏心中服气,自然就不会再有这种要挟上官一齐分赃的心思了。
何知府这时瞪着于谦,心中恨恨的想:“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你屁股干净嘛,你当然有办法将粮食放下去。”想到这一层,何知府背后一阵发凉,偷偷抬眼瞧了瞧那两个锦衣卫,其中一个会意,立刻起身笑了笑。
“巡抚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通报……”
于谦舒展一下眉宇,不动声色的拿话去顶这个锦衣卫。
“不必和我客套了,方才这位何大人说的那番话,想必两位大人听得清清楚楚!希望两位钦差能够如实禀报圣上,江西去年刚花了朝廷二十六万两修筑大坝,号称固若金汤,如何就垮了闹了水灾?依我看,应该让这位何大人到御前仔细说说看,他都和哪些官吏分了钱,他自己又有没有从中分钱……”
于谦话还没说完,何笔生就被唬得面无人色,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一个劲叩头。
“于大人饶命呐!”
“饶命?那就把朝廷的赈粮一粒不少的发下去!”
“可是……,卑职已经把这其中六成的粮食都兑换成了糠麸……”
“真的么?”于谦冷笑,“那不如还是劳烦两位钦差……”
“不不不,不劳于这两位大人费心,何某拿自己这颗人头担保,何某不但会把这次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一定还会倾尽家产,十天,不,七天之内,就让赣北所有的粥棚统统换上朝廷拨付的白米!”
此时此刻,济公殿边的那间耳房里。
李元青和步富贵正不知所措的看着面前的圆通大和尚。
“元青、富贵,咱们之间的恩怨,今日应该有个了结了吧?”
步富贵瞪大了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圆通大和尚见他这般模样,便把目光望向一旁的烛火,许久才幽幽地开口。
“咱们之间,约摸打了六年的交道了吧?平心而论,当年若不是贫僧出手在人市买了你们,你们这个时候没准被卖作织坊街的苦力了吧?”
步富贵冷笑:“这么说,我们两个难道还要谢谢你啦?”
“倒不必忙着谢我,今天贫僧来找你们,既不是要管你们要钱,也不是要为难你们,而是想要你们一句话,只要你们说出来,贫僧今后和你们就两清了。”
“什么话?”李元青和步富贵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当日,那个圆苦,究竟有没有和你们提到过秘笈的事?”圆通大和尚对两人说了半句,忽然死死盯住李元青的面孔,一字一字的问,“元青,我要听你说。”
李元青摇了摇头:“铁大哥真的没说,要不然我们又何苦与你结怨?”
圆通大和尚终于死心了,他浑身剧烈地一阵颤抖,长长的出了口气,好像如释重负的起了身,头也不回的笑着走了。
翌日清晨,东方微露薄薄曦曦,灵隐寺中几棵古树亦渐渐现出青翠本色。
两个人起了个大早,下山刚刚打了两趟水,便有个掌灯师傅将李元青、步富贵两人唤了过去。两人卷着袖子,光着脚来到正殿旁的一方阁楼门前,远远就看见那两扇桐木阁门虚掩着,透出一股子沁鼻的书卷清香。
掌灯师傅领着两人缓步上前,伸手轻推阁门,朝里头望去一眼,恭恭敬敬的问道:“本明师叔,师祖他在里面么?”李元青闻言,慌忙将双手在衣服上来回擦拭。
“你师祖刚走,先让他们俩进来吧。”
里头一个老和尚兀自拂拭着木架上的灰尘,稍一抬眉,又低头做事。
“这,这不好吧?他们俩个可是俗家弟子呀……”掌灯师傅眉头一皱,“本明师叔,按照寺里的规矩,就是我们圆字辈的几个师兄弟不经了尘师祖的首肯,也是不能进来随便翻看经文的。”
那老和尚放下鸡毛掸子,笑容可掬的望着那个掌灯师傅。
“寺里的规矩说俗家弟子不能进来翻看经文,可没说他们不能进来等人,对吧?我说小师侄呀,我执掌经阁也有几十年了,放心吧,有我在,就是让他们俩个进来,也不可能坏了寺里的规矩。”
一番话说得那个掌灯师傅哑口无言,心想:“不管了,反正他们等的是了尘师祖,又有本明老和尚看着他们,我又何苦来哉?”便点点头:“那好吧,我便将他们交给师叔了。”
“好啊,小师侄,你忙你的去吧!”老和尚摆了摆手,几步上前将李元青他们俩迎了进去,又分外小心的关上阁门,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了片刻,回过头冲两人挤眉弄眼:“呵呵,稀客呀,两位平日怎么也不来我经阁坐坐?”
李元青一怔,这个老和尚向来不好说话,平日里莫说想进这经阁,就是他们俩个路过这直指经阁门前多驻足停留片刻,都会被他闯出门来训斥一通。此时瞧见他满脸堆笑,才发觉这老和尚笑起来原来有这么多皱纹。
老和尚见两个人并不坐下,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不紧不慢的说:“哎,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位应该还是头一次上我这经阁来吧?”见两人点头,又为难的笑了笑,呓语般无伦次的说,“那个,你们应该认得几个月前圆通师侄领来的那个香客吧,就是那个姓苏的守备,昨天他来过一次,给寺里捐了两卷佛经……”
他说了一阵,见两人没有接茬,面皮一红,轻咳两声理了理思路。
“是这样的,这两卷可不是一般的经文呀,一卷是北宋黄庭坚手抄的《盂兰盆经》,这已经是极为珍贵的了,另一卷我打开一看,居然是韩愈的真迹,你们知道韩愈么?”
李元青道:“是写‘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个人么?”
老和尚道:“看来你读过唐诗三百首!不错,正是这位韩退之,老衲从前晓得他上表唐宪宗要僧侣还俗,是个侮辱佛祖的家伙,却不知他与潮州大颠和尚竟是挚友,还手抄了一份《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赠与大颠和尚,那位守备捐的第二卷经文,便是韩愈的这份《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有意思,这卷经文那可有意思了,一个辱佛之人竟然愿意手抄经文,这简直是无价之宝呀,哈哈哈。”
富贵问:“无价之宝是什么意思,值多少银子?”
李元青扯了扯他袖子,老和尚心情大好,不在意的笑道。
“我说富贵呀,这种宝物可不是能用银子来衡量的,依那守备大人说的,这两卷经文是浙江的备倭军从倭人手里头缴获的,那些倭人在海宁、宁波、台州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怕是早已经没了苦主,因此也无处去归还,便捐给了我们,只是可惜……”
李元青道:“可惜什么?”
老和尚慢慢拾起一卷纸轴来,徐徐展开一角,一边说道。
“你们看,这卷《盂兰盆经》是不是染了血迹,再看看这些粗鲁的折痕,这可是几百年前的宝物呀……”本明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又缓了缓语气,“罪过呀,元青、富贵,如果你们,我是说如果,如果今后你们也在倭人手上遇到了这样的宝物,哪怕不是捐给我们灵隐寺,也一定要用心妥善的保管,知道吗?记住了,千万千万不要马虎!”
李元青心想:“平白无故的,我们怎么会碰见倭人。”虽然这般想,还是说道:“我们俩个知道了。”
本明老和尚点点头:“嗯,我今天我要交代你们的就是这个事。”
步富贵道:“那没其他的事,我们就回去继续打水了。”
“等一等!”老和尚一辈子不通人情世故,见两人要走,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心想:“不行,他们俩引荐了这么宝贵的经文给我,我岂能来而不往?”便道:“你们站住,我要好好给你们介绍介绍我这经阁!”
“来,来来。”老和尚挤出笑容,随意从书架上拾起一本用缎面包裹封皮的考究经书,如数家珍一般的自得说道:“你们别看我们灵隐不大,可我这经房里的经书都不简单呀,这几排上的经书大多都是这些年我亲手抄写的。”
李元青瞪大了眼睛:“这么多都是你抄的?”
老和尚有些得意,亮了亮手上的经书:“没有佛经,众生怎么修行呐?三武灭佛、会昌法难、我们佛门也是多灾多难,好些经文都失了传呐,不过好在,我们灵隐是个例外。”
李元青奇怪道:“为什么灵隐是个例外?”
老和尚笑了笑:“唐初我灵隐出过了一位苦智大师,游历四方又酷爱书法,将传入中原的诸般佛经几乎都誊抄了一份藏入佛塔地宫。后来济公和尚古井运木、重修被大火焚毁的灵隐寺的时候,打开了这座地宫,所以你们看看,师叔我这儿既有天竺梵文原经、又有历朝历代的经典经文,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元青道:“这么多无价之宝,难怪你平时从来都不离开这儿。”
富贵也道:“那当然,这些都是无价之宝,本明大师当然不能走啦!”
元青张了张嘴:“所以本明大师傅才这么有学问……”
富贵道:“哥,你可能不知道,本明大师可是咱们灵隐寺里唯一的一位本字辈大师傅!”
元青道:“要不然我们还是走吧,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佛经,罪过可就大了。”
老和尚听这两个小鬼你一言我一语夸自己,心里舒坦极了,又听他们两个要走,心里一急,竟犯了书呆子劲,豪气的将僧袍一挥。
“哼,你们两个未免太小瞧我们灵隐了,将佛经开枝散叶乃是天下僧众的本分!今日贫僧做主,你们尽管四处翻找,但有看得入眼的,贫僧便抄一份送予你们研读。”
步富贵一怔,心里想着铁虎臣的秘籍,会不会就藏在此处。
他再与李元青碰了一眼,两个人都有些激动的不能自己。
“大师你的意思,无论是什么经文?”
老和尚以为是震住了这两个小鬼,不禁红光满面。
“不错,无论是什么经文,篆楷隶行草,老衲都抄得!”
李元青见本明说的如此爽快,不免抬眼打量四周,但见这阁楼虽显陈旧,打扫得却颇为干净。凡入眼之处,梁柱、书架上尽是层层叠叠的新旧经书,可谓是汗牛充栋。尤其是阁楼顶部,嵌入了一块巴掌大小的西域琉璃瓦,天光透过这块琉璃直泻而入,将这经阁打得通明映亮,如此一来既可在白天减少火烛照明,也省了不少火烛钱。
李元青走过几步,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古旧经书,翻开一看,只见这经书纸张发黄、边角破败,密密麻麻的俱是叫人两眼一抹黑的梵文。
老和尚凑上前来,只是看了一眼,便叫出声来:
“元青,你真是好眼力,此乃《佛说尸迦罗越六方礼经》,是从贝叶经上一字字抄过来的梵文原本,如今莫说这原本,便是初唐汉文版的《佛说尸迦罗越六方礼经》,天下怕是也只我灵隐还有收藏,喏,元青你看,这本经文底下压着的,就是这六方礼经的汉文孤本。”
李元青万没料到手上不起眼的旧书会如此贵重,急忙举手将之经放回了原处,就好像生怕自己再拿个片刻,此本书就会散了页似的。
便在这时,富贵突然揪着几张纸页,从一旁书桌边的探出脑袋来,张口就道:“哎,我说本明师叔,你桌上压着的的这本《金刚经》怎么都开了线了,我这么一扯就掉了几页,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老和尚远远瞥见步富贵手上的那几页,突然变了颜色。
“哎呀呀,碰不得!这个呀,这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