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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火腿

    天色向晚,杭州城西的一处客栈。

    柳浩然正捧着一本宋版的《梦溪笔谈》,这书里头有天文历法、山川地理、术数水利、乐理历史、中药、炼钢、盐井,唯独没有一个字的儒学经典。最近这段时日,他将这套书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是痴迷。

    忽然,随从隔着屏门敲了敲。

    “大人,有一位自称胡千机的商人前来拜访。”

    “胡千机……,他现在在哪里?”柳浩然兴奋的站了起来,却又怔立住了,慢慢的放下了书,“等等,他是一个人过来的么?有没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

    “回大人的话,他现在就在我们客栈楼下,他身边好像还有一个跟你年纪相仿的同乡,自称是蒋生,说是给您带了些家乡的土特产。”

    “土特产?”柳浩然眉头紧锁,“什么土特产,去问清楚值不值钱,如果值钱,就说我不在,打发他们走。”

    “已经问了,他们说是大人家乡雾州产的火腿,略值一些钱,但价格并不高。”

    “只是一只火腿么?”

    “卑职打开看过,里头好像还有两封信。”

    柳浩然松了口气:“那好,就让他们两个上来吧。”

    与此同时,浙江巡抚衙门之中。

    杭州知府徐多谦正与浙江巡抚尹守廉闲谈。

    “听说今年的这一科奇得很呐。”

    尹守廉面无表情的的笑了笑,看着身边的徐多谦。

    “怎么奇了,国家取士莫非还要过问你一个知府的意见?”

    “卑职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徐多谦陪了个笑,“卑职只是听说这个柳浩然与那些只读四书五经的书呆子不同,博览群书、通晓古今,甚至对西域西洋都颇有见地,殿试之上对答如流,本来圣意是要点他做状元的,只因王公公说了一句话,他便落到了第六,成了进士。”

    “你个老徐啊,朝中的消息挺灵通的么,”尹守廉微微一笑,“王公公是我老乡,我们蔚州人不像你们南方人这么能说会道,王公公是朱子的门徒,不喜欢他也在情理之中嘛。”

    “呃,其实下官也是朱圣人的门徒,王公公能秉持儒法,说明公道自在人心。”

    “哦,你居然也是朱子的门徒?”尹巡抚脸色忽然一变,冷冷盯着徐知府,“听说今儿白天,我的巡抚衙门前面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糗事,一个正四品的知府竟然去替一个七品的御史接风,还被人家给严词拒绝了?不嫌丢人么?”

    徐知府蓦地出了一头冷汗,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朱子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门徒,”尹巡抚轻蔑的瞧他一眼,又冷冷的问,“没有学你江西那个同科的同学何笔生做假账吧?我可听说这个何知府做假账贪墨的事儿败露了,不但自己头上的脑袋要搬家,恐怕还要连累不少无辜的好人。”

    尹守廉说“好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徐多谦一怔,立刻回过神来,心领神会的咬着牙笑了笑。

    “大人放心,下官一人做事一人当,死也不会说出别的人……”

    “你放屁!”尹巡抚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在我面前说这话什么意思?嗯?”

    徐知府惊恐的抬起目光,浑身籁籁发抖,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卑职认为,这世上没有买不通的人,如果有,那也一定是银子还使得不够!卑职做了三年杭州知府,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家业的,今夜那件事,卑职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若是没办成,卑职……,卑职明天一定不会活着来见你……”

    尹巡抚仰起头来,望着头上的横梁,慢慢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此时城西的客栈之中。

    胡千机和蒋生终于同这位御史大人坐到了一处。

    “柳兄真是人中俊杰呀,这才几年不见就高中了进士,想当年我们几个同学结伴去杭州院试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呀。”

    柳浩然笑了笑:“侥幸罢了,对了,你们送土特产……”

    “一点小意思,不值一提。柳兄呀,自多年前杭州那一别,我又连着参加了三次院试,竟愣是没有把秀才给考出来,可你呢?先是轻松中了举,继而这么快又中了进士,实在是羡煞旁人呐。你还说侥幸呢?你若继续在我这儿谦虚,那是不是太过分了?哈哈哈。”

    胡千机看着两人说话,默然想了良久,终于开了口。

    “贤弟呀,不知你今后打算做个什么样的官?”

    “胡兄,我当然是要学我那师兄于谦,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好官。”

    “呵呵,你还记得从前我们俩同游岳庙的时候,我给你说过的那些话么?岳王爷他是怎么死的么?”胡千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发现个蛮有意思的事儿,有的官虽然贪,却十分能干,最后也能够造福一方。可有的官儿呢,虽然两袖清风,却是不折不扣的废物,这两种官儿哪种比较好?”

    蒋生大笑:“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前一种对百姓更好啦。”

    胡千机缓缓移过目光,盯着柳浩然的双眸。

    柳浩然目光一跳,立刻站了起来:“胡老板,还有你,蒋良,你们俩个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或者说,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

    胡千机也立刻起身,脸上带着愠怒。

    “你竟然管我叫‘胡老板’?柳兄弟,我们是结过义的弟兄呐,我难道还会害你么?我问你,古往今来,那些救国救民的好官、清官,诸如什么屈原、寇准,岳王爷、诸葛武侯,有几个得了好下场的,这还不够令人警醒的么?人生在世,凡事不应该多想想做官做事的下场么?”

    “下场……”柳浩然一怔,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慢慢冷静坐了下来。

    “不错,胡某此来的确是受人所托,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这几年我是渐渐想明白了,你看看我们钱塘,凡是家资在三千两以上的,哪个背后没有达官贵人的影子?在这大明朝做生意,只能做一种生意,那就是官商生意!”

    柳浩然眼皮子一跳,诧异的望着他。

    “官商生意……?等一等,我问你,你还是从前我认识的那个胡兄么,你不是心存再下西洋的大志向么?我就奇怪了,从前那个和我讨论南洋、海商的人去哪儿了?”

    “嘿嘿,此一时彼一时也,你以为如今还是太宗皇帝那一朝呀?在商言商,本来做生意该要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做海商走海上贸易固然动不动就是十倍、几十倍的收益,可运气不好船翻了,赔个倾家荡产也不少见。所以呀,但凡做海商发了家的,这些年来都对官家趋之若鹜,跟官家勾连做买卖,那可是包赚不赔呀,如此,不是强似做那漂泊的海商百倍?”

    “这么说,你决意不掺和海商的生意了?”

    “不错,我最近已经将那几艘海船的股份全都折了现银,你可知道这年头那些下南洋的都是些什么人么?都是些被兼并了土地活不下去的沿海流民,嘿嘿,只有那样的人才会同海商一起冒死与穷凶极恶的欧罗巴人争夺南洋!依我说呀,那些蛮荒地方,就统统让给那些欧罗巴人好了。”

    柳浩然慢慢眯起了眼睛,忍不住出言讥讽。

    “高见呀,不知道胡老板如今做的什么生意?”

    “嘿嘿,兄弟我如今认识些官场上的朋友,已经开始涉足盐业了,也赚了许多不该赚的钱,哦,还有你这位昔日的同窗,他为了让你的家乡父老买到实惠的私盐,冒着杀头的风险从我这儿进货,怎么样,你不是想做好官么?你这一到任我们俩个就主动送上门来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们明天一早就上你的衙门自首!”

    柳浩然毕竟是一介书生,瞠目结舌,看着这两个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蒋生扫了柳浩然一眼,慢慢站起身来。

    “胡老哥,咱们也别难为他了,那么狠的事儿,他做不出来的。”

    说着,蒋生扶着胡千机,一前一后的走了。

    柳浩然听着两人的脚步,直到确定两人走远了,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他缓缓走到门口,将门仔细的合上,又插上了插销。这时候,他忽然瞥见两个人留下的“土特产”,立刻一怔,想要喊人将这东西拿起来给人家送回去,却发现这东西的重量好像不太对,似乎太沉了些。

    柳浩然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疑惑的捧起包裹,来到了烛火旁打开。

    他解开看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好在里头果然只是一支普通的火腿。

    这雾州的火腿通常以猪腿腌制,从前宗泽抗金之时,曾经将此物作为北伐的军粮,其制作的方法因此流传下来,柳浩然目光停在此物上面,心想:“我是不是太小心了,总是疑神疑鬼,做个官做得跟防贼一样,也真是太累。”

    他信手去拿那火腿,冷不防这抗金的火腿竟一分两半,露出里头藏着的一个金元宝来!

    柳浩然大吃一惊,难怪这个火腿一上手就觉得重量不对了,他忍不住伸手取来那个金元宝,凑在烛光前一看,竟是个五十两的,五十两黄金,约摸就能折成一千两白银!

    一个正七品的御史京官勤勤勉勉,一年到头的正俸是二十七两银子,十年下来也就是二百七十两,就算平平安安干到花甲之年,一辈子兢兢业业做它三十年的官,俸禄也才堪堪八百一十两,还不够这一枚金元宝呢!

    况且这还得是年年考绩不出岔子,如今这枚金元宝就这么直勾勾的摆在柳浩然面前,要说他一点不动心,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柳浩然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想起之前在江西巡盐,自己一个人清查出来的银子就足足有二十多万两,可是这些都是过手的银子,与他本人又有什么关系?

    柳浩然猛然一醒,用力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自己怎么能生出这种念头?

    门外,随从敲了敲房门。

    “大人,没事吧?”

    “哦,没事没事,刚才有只蚊子咬了我,我拍死了它!”

    “卑职失职,定是屋子没打扫干净,卑职去找店家理论……”

    “不用,不用!你千万不要来打搅我!听见了么?”柳浩然突然紧张起来,“我告诉你,我今天很累了,你也快快去休息吧。”

    “这……,卑职遵命。”

    柳浩然脱了外套,吹灭蜡烛,慢慢走到床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可他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金光灿灿的元宝,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包裹里头除了火腿,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起,他就更加睡不着了,他屏住呼吸偷偷的竖起耳朵,外面很静,随从应该早已经回去了,他悄悄翻身起来,披着外套重新点起蜡烛。

    果然,等他翻手将那只火腿丢开,底下又露出两封信。

    压在上面的那封信上写着:

    柳浩然大人亲启

    杭州知府徐多谦

    徐多谦?柳浩然想起白天巡抚衙门前发生的事儿,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发烫,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他揉了揉鼻子,就着火光轻轻撕开了封口,将那信封颠过来抖了抖,里面立刻掉出来几张轻飘飘的纸头,落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想了想,像条狗似的慢慢弓下身子去,在地上摸了摸。

    捡起这几张纸,他立刻便心惊胆战的把这些东西凑到火光前,不看不要紧,这定睛一看,差点手儿一抖送到火里头去了。

    银票!竟是三张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

    每张都是一千两,这东西不用校验成色,可比金锭银锭好用多了。

    三千两!这可相当于是三支抗金的火腿!他三辈子都赚不来的俸禄!

    柳浩然惊得目光发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又把目光贪婪的望向另一只信封。

    这信封上面的笔迹,与前一封几乎是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个人仿写的手笔,可柳浩然这时候已经完全顾不得在意这些细节了,他只留心到上面的两行大字。

    柳浩然大人亲启

    浙江巡抚尹守廉

    浙江巡抚!那可是封疆大吏呀,这样的人物会送自己什么礼?

    该是什么样的大礼,才能配得上尹巡抚一方诸侯的身份?!

    他莫名的有些激动起来,颤颤巍巍的用手摸了摸,这个信封好像没有前一封那么厚,怪了,难道越是重礼,反倒越是会轻巧些么?

    柳浩然又是害怕、又是激动,他不敢再撕了,生怕弄坏里头的东西。

    他像条土狗儿似的,小心翼翼的拼命用口水将信封的边缘慢慢舔湿浸透,而后一点一点用指甲尖将这信封的毛边扣开,然后屏住呼吸,将里头的东西轻轻抽了出来。

    竟是一张地契,还盖着南京户部的勘核大印。

    写着:临安梅庄一座,庄内附上等天字号水田两千四百二十四亩,桑林五百七十二亩,牛棚六座、猪圈十二座、马厩两座,北至西天目山三岔路路口,南至於潜镇外小溪北岸,东至太湖源镇水渠西侧,西至桃树岭山脚便道……

    柳浩然凑得太近,看着看着就觉得眼前一片金光,再也看不清了。

    不是普通山地旱地,而是最肥最顶级的水田,让人争得头破血流的水田!

    两千四百二十四亩水田……,那得是多大的一片地呀?

    他慢慢闭上眼睛,鼻腔里头轻轻哼起了歌,眼泪也不争气的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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