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西,一片荒芜的土坡被临时辟为刑场。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秋风卷起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刑场中央,立着一根粗大的木桩,单雄信被五花大绑其上,残破的甲胄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头发散乱,脸上血污与尘土混杂,唯有一双眼睛,依旧赤红如血,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木桩前,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案,上有酒壶一碗,几碟粗粝肉食。这是断头饭,也是送行酒。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行人马沉默地行至刑场。为首者,正是秦王李世民。他未着戎装,只一身素色常服,面色凝重,身后跟着徐茂功、秦琼、程咬金、罗成等一众瓦岗旧日兄弟,人人面色悲戚。
李世民下马,缓步走到木案前,亲手斟满一碗酒,端起,走向单雄信。他目光复杂,有惋惜,有敬佩,亦有无奈。
“单通将军,”李世民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世民……敬你一碗酒。将军忠勇盖世,乃当世豪杰。今日至此,非世民所愿。若将军肯……”
“呸!”单雄信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厉声打断,“李世民!休要假仁假义!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俺单雄信顶天立地,岂会喝你这沾满兄弟血的酒!”
李世民手一颤,酒碗边缘溅出几滴酒水。他沉默片刻,将酒碗轻轻放在案上,长叹一声:“将军……何苦如此执着?天下归唐,乃大势所趋。瓦岗众兄弟皆已归心,共创盛世,岂不美哉?将军一身本事,若能……”
“放屁!”单雄信怒目圆睁,声音嘶哑却如雷霆,“瓦岗兄弟?”他目光如刀,狠狠扫过程咬金、秦琼等人,最后死死盯住李世民,“他们?他们也配称瓦岗兄弟?不过是群趋炎附势、背信弃义的懦夫!俺单雄信瞎了眼,当年竟与这群人磕头结拜!”
字字如刀,剜在众人心上。程咬金黑脸涨得发紫,猛地冲上前,抓起酒碗,噗通一声跪在单雄信面前,虎目含泪:“单二哥!俺的好二哥!你骂得对!是俺老程没出息!是俺对不起兄弟!可……可事已至此,你就低个头吧!殿下是明主,绝不会亏待你!俺求你了!喝了这碗酒,俺还认你这个二哥!”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单雄信看着程咬金,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却瞬间被更深的恨意淹没,他凄厉一笑:“程咬金!你现在知道哭了?当初在瓦岗,你第一个脱下那身黄袍时,可想过今日?你这有奶便是娘的浑人!滚开!俺看见你就恶心!”
程咬金如遭重击,瘫坐在地,捶地痛哭。
秦琼深吸一口气,步履沉重地走上前,他手中捧着一套干净的衣冠,声音哽咽:“二哥……这是我让人赶制的……你……换上吧,路上……体面些。” 他不敢看单雄信的眼睛。
单雄信死死盯着秦琼,这个他曾最敬重、最信赖的“秦二哥”,此刻在他眼中,却成了背叛的象征。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秦琼!秦叔宝!你也配来给我送行?贾家楼结义,你忘了?雄阔海兄弟托闸而死,你忘了?如今你却带着这帮人,来杀我单雄信!你这伪君子!俺只恨当年识人不明!”
秦琼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的衣冠险些掉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泪水无声滑落。
徐茂功轻摇羽扇,走上前来,神色悲悯,缓声道:“单通兄弟,贫道知你心中苦楚。然天命有常,非人力可逆。紫微星现,天下当归一统。李密非是明主,瓦岗气数已尽,兄弟们各寻出路,亦是无奈。你又何必逆天而行,徒送性命?放下执念,魂归星海,或可早登极乐。”
单雄信狂笑,笑声中满是苍凉与不屑:“徐老道!收起你那套神神叨叨!什么狗屁天命!俺单雄信只信手中的槊,只认磕头的兄弟!你们贪生怕死,趋吉避凶,便拿天命来搪塞!俺不服!俺死也不服!”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了始终沉默立于人群后方、面色冷峻的罗成。
“罗成!小白脸!你给我滚过来!”单雄信嘶声怒吼,积压已久的怨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罗成眉头微蹙,缓步上前,白衣在秋风中拂动,与单雄信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单雄信,你还有何话说?”罗成声音冷淡。
“哈哈哈!”单雄信状若疯癫,“罗成!罗公然!俺问你!新月娥是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新月娥乃虹霓关守将新文理之妻,当年瓦岗攻打虹霓关时,曾与罗成有过交锋,后兵败自刎。此事乃一桩旧案,众人皆以为早已过去。
罗成面色一寒:“阵前交锋,各为其主,死伤难免。你提此事何意?”
“各为其主?说得好听!”单雄信目眦欲裂,“若非你罗成心狠手辣,逼人太甚,她一介女流,何至于此!你可知……你可知她……”他声音哽咽,竟一时说不下去,显然此事在他心中留有极深的芥蒂,或许关乎一段不为人知的情愫或承诺。
他猛吸一口气,厉声道:“罗成!你冷血无情,目中无人!瓦岗山上,你几时正眼瞧过俺这些绿林出身的兄弟?你仗着出身好,武艺高,便觉高人一等!如今又投靠李唐,更是得意忘形!俺单雄信今日便咒你!咒你他日也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恶毒的诅咒,如同冰水泼在众人心头。罗成俊美的脸上瞬间罩上一层寒霜,手握紧了银枪,指节发白,但他终究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疯子。”
“够了!”李世民沉声喝道,不忍再看这兄弟相残的惨剧。他背过身,挥了挥手。
刽子手捧起鬼头刀,走上前。
单雄信仰天狂笑,笑声凄厉,震人心魄:“瓦岗山的兄弟们!雄阔海!你们在黄泉路上慢些走!等等俺单雄信!咱们……来世再做兄弟!哈哈哈!”
他猛地低头,瞪向秦琼、程咬金等人,最后吼道:“记住!是你们……逼死了俺单雄信!”
刀光落下,血光迸现。
一颗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的头颅,滚落在地。那双眼,至死未合,充满了滔天的恨意与无尽的悲凉。
刹那间,刑场上哭声一片。程咬金扑倒在地,捶胸顿足;秦琼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无声痛哭;徐茂功仰天长叹,老泪纵横;就连罗成,也微微侧过头,紧抿着嘴唇。
李世民默然良久,缓缓脱下外袍,轻轻盖在单雄信的尸身上,低声道:“以王礼……厚葬之。”
秋风更烈,卷起纸钱灰烬,漫天飞舞,如同为这位刚烈一生的青龙星,奏响的最后一曲悲歌。
兄弟义气,终究敌不过江山社稷,敌不过……各自的选择。
这一哭一祭,哭碎了瓦岗最后的情义,也祭奠了一个时代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