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姜家坳的白天在抢收的忙碌中飞逝。金黄的稻浪被割倒,田埂上堆起沉甸甸的谷垛,空气中弥漫着新稻和泥土的混合气息。徐瀚飞和所有村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高强度、重复性的劳作几乎占据了他所有清醒的时间。汗水浸透旧衫,腰背因长时间弯腰而酸痛僵硬,手掌的老茧又厚了一层。这种身体的极度疲惫,某种程度上麻木了神经,让他暂时无暇去细品那份自车站分别后便盘踞心头的空落与涩意。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那间寂静的小屋,独自面对一盏孤灯、四壁清冷时,白日被压抑的思绪便如潮水般涌上。车站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车窗内那双含泪回望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思念,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心房,越收越紧。
这天傍晚,收工比平日稍早。徐瀚飞在井边冲掉满身的泥汗,草草吃过晚饭,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他点亮桌上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驱散一隅黑暗,却也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更显孤寂。他习惯性地坐在桌前,目光落在枕头边那几本凌霜送的书上,怔怔出神。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她应该早已到校了吧?一路可还顺利?新的学期……她是否适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生产队会计姜老五的声音:“小徐!有你的信!省城来的!”
徐瀚飞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急促的呼吸,才快步走过去拉开院门。
姜老五站在门外,手里捏着一个白色的信封,脸上带着善意的、略带好奇的笑容:“喏,你的信。还是大学生写来的呢!” 他将信递过来。
“谢谢五叔。”徐瀚飞低声道谢,接过那封信。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竟有些微的颤抖。信封上,是凌霜那清秀而有力的字迹,写着“姜家坳生产队转徐瀚飞同志收”。落款是省城大学的地址。
姜老五又调侃了两句,无非是“大学生还没忘了你”之类,便转身走了。徐瀚飞紧紧攥着那封信,像是握着一块灼热的炭,又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他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切地、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封口。
抽出信纸,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带着淡淡的墨水清香。他坐到桌前,将煤油灯挪近些,几乎是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凌霜的信很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她描述着校园的生活:明亮的图书馆,藏书如海;有趣的社团活动,同学们朝气蓬勃;博学的教授,讲课引人入胜。笔触间充满了对新学期的新奇与兴奋,也隐约透露出对陌生环境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她写到宿舍姐妹的趣事,写到新开的课程,甚至写到一位教授在课堂上提到的、关于农村经济发展的某个观点,觉得或许对姜家坳有启发。
徐瀚飞贪婪地读着,仿佛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了一个与他此刻所处的寂静山村截然不同的、鲜活而充满活力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他曾经熟悉并本该属于的,如今却已遥不可及。然而,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并非酸楚或嫉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与牵挂。她就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鸟儿,终于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他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当读到“这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很像姜家坳后山的野桂。你一切可好?”时,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记得,她竟然记得后山那几株不起眼的野桂。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酸涩与温暖的激流,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她不仅在拥抱新生活,还在用她的方式,与他分享着点滴,维系着那份看不见的纽带。
信的最后,是她关切的询问:“你近来一切都好吗?秋收忙不忙?身体怎么样?夜里凉了,记得添衣。上次给你的书,闲暇时翻翻便好,别累着眼睛。” 落款是“盼复信”。
“盼复信”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她期待着他的回音。
这一夜,徐瀚飞失眠了。他反复将信读了好几遍,直到几乎能背下其中的句子。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不定。直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在墙角断断续续地鸣叫,他才终于下定决心。
他重新点亮灯芯,让光线更亮些。然后,他极其郑重地拿出凌霜送的那个硬面笔记本和一支吸满了墨水的钢笔。他铺开信纸,拧开笔帽,笔尖在灯下闪烁着微光。
该如何下笔?他沉吟良久。最终,他落笔写下:“凌霜同志:来信收悉,勿念。”
他先是简要描述了秋收的繁忙与劳累:“近日抢收稻谷,晨起暮归,腰背时常酸痛。” 笔触客观,不带抱怨。接着,笔锋一转,写道:“然见稻谷满仓,颗粒归仓,心中亦有踏实之感。” 这是他真实的心境,劳动虽苦,但收获的满足是真实的。
然后,他提到了她的信:“得知你学业顺利,生活充实,甚慰。大学天地广阔,正可潜心向学,增长才干。” 语气克制,却透着真诚的鼓励。
最重要的,是他回应了她的分享。他写道:“你提及教授所言农村经济之事,颇有见地。我近日重读《平凡的世界》,于‘生产责任制’之处略有思索,觉其与本地情况或有可参详之处……” 他开始结合书本理论与姜家坳的实际,谨慎地写下自己的几点思考,虽简短,却条理清晰,显示出他并未停止思考。这是他所能做的、最直接的回应,也是他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关于桂花,他写道:“后山野桂已开,香气清冽,确与城中不同。秋深露重,早晚添衣。” 平淡的叙述背后,是只有彼此能懂的默契与关怀。
信的末尾,他犹豫再三,添上一句:“书在翻看,笔记亦在记。一切安好,望专心学业,保重身体。” 最后,落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他将信纸仔细叠好,装入信封,封好。窗外,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
这封回信,谨慎、克制,甚至有些笨拙,却耗尽了他一夜的心力。字里行间,没有热烈的言辞,却掩不住那份被遥远牵挂所温暖的真挚情感。他将信放在枕边,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这才吹熄了灯,和衣躺下。疲惫袭来,但这一次,心中那份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些。他知道,有一条无形的线,已经跨越千山万水,将他和那个远在省城的姑娘,紧紧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