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天气热得像个蒸笼。省城大学里,梧桐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地叫,叫得人心浮气躁。期末考试一门接一门,图书馆、自习室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汗水和风油精混合的复杂气味。凌霜刚考完一门专业课,感觉像打了一场仗,脑袋昏沉沉的。她收拾好文具,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白花花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回到宿舍,桌上躺着一封厚厚的信,是家里寄来的。她拆开,里面除了父母的嘘寒问暖,还提到了县里今年有政策,鼓励大学生回乡建设,甚至可能有不错的工作安排。母亲在信里委婉地提了一句,说隔壁家谁谁的孩子留在了省城大单位,风光得很。凌霜捏着信纸,心里乱糟糟的。毕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这夏日的闷雷,滚在心头。未来像一条岔路口,模糊地横在眼前,留城?回乡?每一个选择都沉甸甸的。
她甩甩头,暂时把这些烦心事抛开,眼下最要紧的是剩下的考试。她拉开抽屉,想拿稿纸整理下复习笔记,一眼看到了徐瀚飞前几天刚寄来的回信。她顺手抽出来,又看了一遍。信里除了照例的问候和近况,还提到了他屋后那片试验田:“新种已出苗,苗势尚可,唯近日有虫害迹象,正按土法驱治。” 字迹依旧沉稳。信的末尾,他照例叮嘱她专心备考,保重身体。平淡的话语,却像一股清泉,让她焦躁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她想起姜家坳那片绿油油的山野,想起那个在田埂上沉默劳作的身影,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些。
正想着,同宿舍的孙梅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扬着手里一张通知,满脸兴奋:“凌霜!快看!省团委组织的暑期大学生支教队开始报名了!去的是邻县山区,听说条件挺苦,但特别锻炼人!咱俩一起去报名吧?”
凌霜接过那张油印的通知,仔细看着。支教地点是邻县几个偏远的山村,时间一个月,主要任务是给村里的孩子们补习功课,开展一些简单的文化活动。条件确实艰苦,强调要能吃苦耐劳。
“山区啊……离家还挺远的。”孙梅凑过来,指着地点,“不过听说那边风景特别好,纯天然!就当是一次特殊的社会实践了,肯定比待在城里打短工有意思多了!怎么样,去不去?”
凌霜的心猛地动了一下。邻县山区……虽然和姜家坳不属同一个县,但那“山区”两个字,以及描述中“偏远”、“艰苦”的字眼,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她。她几乎立刻想到了徐瀚飞,想到了他信里描述的劳作生活,想到了那片他精心照料的试验田。去看看,去看看他生活的那个世界,去亲身感受一下山里的日子……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疯狂地滋长。
“我……”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对孙梅点点头,“我去!咱们一块报名!”
晚上,宿舍里安静下来,只有电风扇嗡嗡作响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凌霜摊开信纸,准备给徐瀚飞回信。想到即将到来的支教,她的笔尖都带着轻快。
“瀚飞同志:来信收悉,知新苗已出,甚慰。虫害勿忧,循序渐进治理便好。近日考试繁忙,身心俱疲,然有一事,心中雀跃,亟欲与你分享。”
她详细写了支教报名的事:“省团委招募暑期赴邻县山区支教志愿者,为期一月,我与同学已相约报名。虽知条件清苦,然此乃深入基层、了解乡情之良机,亦是我久存之心愿。” 她没敢直接说,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离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更近一些,去亲身感受他所经历的日常。但她写道:“听闻彼处风光与你信中描绘颇有相似,心向往之。盼能借此行,略尽绵薄,亦丰富见闻。”
写到这里,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青翠的山峦、清澈的溪流,听到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心中充满了期待。她接着写:“考试毕即出发。归期在七月末。期间书信不便,望勿挂念。你于村中,亦请万事小心,劳逸结合。待归来再详谈见闻。”
信的末尾,她照例鼓励他:“新苗既出,悉心呵护,必有成长。前路皆在脚下,共勉。”
她封好信,第二天一早就寄了出去。随着信件的寄出,她对这次山区之行也越发期待起来。
*
姜家坳的七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也是一切生命最蓬勃的时候。玉米抽出了天缨,怀上了棒子,稻田里绿浪翻滚。徐瀚飞更忙了,除草、追肥、防治病虫害,一刻不得闲。屋后那几行新玉米苗,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已经长到半尺高,绿莹莹的,格外壮实,虽然期间闹了次蚜虫,被他用烟叶水喷了几次,也控制住了。
收到凌霜信的时候,他正从地里回来,浑身汗湿。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坐到窗前,就着傍晚的天光拆开信。当读到她说考试繁忙、身心俱疲时,他眉头微蹙;而看到她兴致勃勃地提及报名支教,将要去邻县山区时,他拿着信纸的手顿住了。
邻县山区?虽然隔着重重大山,但地理上毕竟比省城近了许多。她要去那里待一个月?去给山里的孩子上课?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站在简陋的教室里,耐心教孩子们认字、唱歌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一定很好看。但随即,一股更强烈的担忧涌上心头。山里的苦,他太清楚了。暑热、蚊虫、简陋的食宿、崎岖的山路……她一个城里长大的姑娘,能受得了吗?会不会生病?会不会想家?
他下意识地想提笔回信,劝她慎重,甚至想找些理由让她放弃。但笔尖悬在纸上,他却写不下去了。他想起她信里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兴奋和决心,那不是一时冲动,那是“久存之心愿”。他有什么资格,用什么立场去阻止她追寻自己的愿望,去体验另一种生活呢?她本就不该被束缚在温室里。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重新蘸墨,落笔。回信的开头,他先表达了对她考试辛苦的理解,然后才提到支教的事:“知你报名支教,将赴山区,此志可嘉。山区清苦,迥异城居,暑热路险,务必珍重,安全第一。” 叮嘱得细致,甚至有些啰嗦,透露出心底的牵挂。
接着,他写道:“新玉米苗已尺余,经风雨而愈健,你可放心。” 这句话,像是在说苗,又像是在说自己,也像是在对她说。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晚霞映照下,院中那几行新苗绿得发亮,叶片舒展,带着雨水冲刷后的清新。他心中一动,拿过一张纸,用铅笔简单勾勒了几笔,画下几株挺拔的玉米苗,虽笔法稚拙,但生机盎然。
在画纸的背面,他沉吟片刻,郑重地写下四个字:“苗壮,需经历风雨。”
这既是对新苗的写照,也是他对自己处境的认知,或许,更是他对即将远行的凌霜的一种无声的鼓励和深深的期许。真正的成长,无法在温室中获得,必然要经历风雨的洗礼。他希望她能够坚强,也希望自己能够配得上这份遥远的牵挂。
他将画纸小心折好,放入信封。这封回信,没有过多言语,却承载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无法言说的思念,更有一种超越儿女情长的、深沉的理解和支持。他们的轨迹,一个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去经历风雨,一个在土地上默默扎根承受风雨,在这个夏天,似乎有了短暂的交汇,又将继续沿着各自的路径延伸,等待下一次的交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