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方清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电话那头陷入了三四秒的沉默,这短暂的无声,却比任何雷霆万钧的质问都更让人窒息。
但是啥啊?你倒是说啊?
方清源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响,见那头不再开口了,他谨慎地组织着语言,主动接话道:
“其实呢,这些思路主要是基于兴科集团的江振邦小董事长,在实践中提出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我们省委听了之后,认为极具前瞻性和可操作性,可以壮大新兴产业,加快我省国企改革和传统产业转型升级。”
“所以,我就牵头,和省计委、经贸委等各部门同志们结合奉省的实际情况,进行了初步的研讨和补充。”
“这份报告,也在我们省委常委会上进行了讨论,大家都认为,这可能是为我们整个奉省的老工业基地转型,提供一个全新的解题思路,也符合‘九五’计划中,国家要大力发展电子信息产业的大政方针。”
方清源又道:“金书记对此也是非常支持的,经过大家讨论后,我才将这份不成熟的报告呈送上去,就是想听听您和中枢的指示……如果有哪里不对,您可以通过相关部委的同志和我们沟通,我们后续再修改、再调整。”
方清源这一番话,滴水不漏。
既点明了思路的来源是经过实践检验的江振邦,又强调了这是奉省省委的集体决策,连即将退休、追求平稳的金瑞泽书记都点了头。
潜台词很清楚:我们奉省,上上下下,都想试一试。
当然,上面有指示,我们可以改,但总体方向不会变。
因为这是符合九五计划,符合中枢精神的,上面没有道理否决我们啊。
电话那头的祝铁成“嗯”了一声,似乎在消化方清源话里的信息,沉默两秒才说道。
“这份规划是很好的,确实是‘九五’计划中的内容。相关部委的同志也觉得,你们提出的很多观点都很有启发性。对于这种有益的探索,中枢的态度向来是鼓励的。但是……”
又是一个“但是”!
方清源的后背刚刚松弛了一分,瞬间又绷紧了。
这一次,祝铁成的语速顺畅了许多:“但现在有些同志的看法是,我们国家这么大,各省要有各省的分工和产业格局。奉省,乃至整个东北地区,目前的优势还是在重工业和装备制造业。电子信息产业,我们已经有了一些基础比较好的地区。”
祝铁成的话很直白:“比如,计算机和互联网产业,基本都集中在首都;通信和消费电子产业,在珠三角、长三角和西安那些科教重镇,也已经形成了相当的气候……所以,有些同志担心,奉省现在才入局,会不会造成新一轮的重复建设和资源浪费?这不符合中枢对奉省的产业定位。”
方清源沉默了足足两秒。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祝总,这个方案最大的优点,就是并不需要国家和地方投入什么真金白银。我们强调的是政策引导,市场主导,主要还是依靠兴科集团这样的企业,进行自我造血、自我发展。”
“我们奉省省委、省政府,对接下来要做的这些工作,是有热情,也有决心的。”
他深吸一口气,加重了语气:“兴科集团的改制历程和现在的经营状况,我此前也跟您做过汇报。那份兴宁市县域经济的报告,以及兴宁市现在的跨越式发展、还有兴宁市圆满完成国企改革的成绩……”
方清源顿了一下,郑重地陈述:“我很确定,自93年全国深化产权制度改革以来,兴宁市的国企改革工作,是可以作为我们奉省各县区级标杆的,不止是兴科集团一枝独秀,而是欣欣向荣,百花齐放的大好局面。”
“兴宁市原有十五家县属国营企业,原有在册职工4156人,和全国大多数县市一样,起初均三角债缠身,工资都发不出来。”
“但经过这一轮大刀阔斧的改革,通过合并重组,现在还剩下十二家。抛开发展迅猛的兴科之外,剩下的十一家企业,也没有一家倒闭,现已全数脱困,”
“截至上个月,兴宁市实际国企职工人数已经突破了7157人。”
“在我省都在为下岗职工安置问题焦头烂额的时候,兴宁市的国企改革,非但没有制造新的失业,反而净增了三千多个就业岗位,这还不包括国企之外,其上下游配套产业链所间接带动的就民营经济……”
“你讲的这些数据我都知道。”
祝铁成打断了方清源的发言,又赞扬道:“兴宁市的国企改革工作,哪怕在全国范围,也是非常亮眼的,这个小江董事长也是兴宁市国企改革领导小组的成员吧?”
方清源的眉头舒展开来,缓缓道:“对,这些都证明了,小江董事长有着超前的商业眼光、有着对高新技术产业的深刻理解,也有一定的宏观经济视野。”
“这个综合能力,在年轻干部中都是全国少有的。如果他不是心怀抱负,而是单纯为了个人财富,以兴科现在的势头,他想成为一个亿万富翁,甚至十亿富翁,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但他没有。”
“在这些前提之下,他讲的那些宏伟蓝图,金书记、我,还有我们省委、省政府的其他同志,都比较期待,想要探索一下。”
方清源说完,电话那头,祝铁成短暂地沉吟了片刻,声音再次响起时,似乎带了些许追忆的味道。
“说起来,兴宁变化的源头,还是小江写的县域经济调研报告。我最近让总院政研室的同志们又调出来看了一遍…二百七十多张照片,每一张都拍得很生动,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带着思考去取景。有从高处俯瞰的全貌,也有深入街巷的特写。”
“看着那些去读文章,图文结合,把一个县级市的生机和沉疴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数据扎实,条理清晰,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给出的对策因地制宜,既有针对性,也有普及性,兴宁市当下的发展,也印证了报告中对策的正确性……以小见大,这个年轻人确实不得了啊!”
方清源心中稍定,顺着话头接了下去:“是的,王志成部长还在常委会上夸过他,说江振邦年纪虽小,但做一个县长已经绰绰有余了。”
“是个人才,难得的人才。”祝铁成先是给予了高度肯定。
这让方清源的神经略微放松。
可紧接着,祝铁成话锋陡然一转,冷不丁地问:“可我还听说,他在你们省委扩大会上,又讲历史包袱,又谈财政贡献,言辞很激烈啊,具体怎么回事?”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方清源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是谁把话递上去的?现在追究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二十个省部级领导都参加了那天的扩大会,想瞒也瞒不住!
方清源早有准备,面对这记突如其来的重拳,他沉默半秒,便将腹稿脱口而出:“这个情况确实是有的,他当时讲了一些话,很不妥当。”
“不过,这也是事出有因。因为当时会议的核心议题,讨论的是兴科集团上划省属后的股权分配问题,办公室的同志没有传达到位,让江振邦以为自己来开这个会只是讲一讲兴科改制的经验。”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沉寂。
方清源稳住心神,继续解释:“结果这会开起来后,他觉得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省里的一些同志主张要占据51%的控股权,会议氛围也紧张起来了。”
“江振邦毕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上面对那么多省领导,感到很大压力,又觉得自己和兴宁市上上下下干部群众过去的努力,没有得到充分的尊重和理解。”
“其次,会议前一天,在来奉阳之后,江振邦又亲眼看到了很多下岗裁员的工人。这些景象,对他触动很大。种种因素的影响下,他有些急不择言了。”
“但是呢,我们省委省政府经过讨论后,普遍认为,江振邦在会议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他的谈判策略……以及,他这个年轻人对家乡的关心则乱,看问题只看到了局部的一个区,一个省,没有站到全国一盘棋的高度!”
电话那头依旧沉默。
方清源语气坚定地说:“今后,我们省委省政府会加强对这类年轻干部的思想政治引导,绝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发生了!”
电话那头的祝铁成“唔”了一声:“这样啊,年轻人嘛……”
欲言又止,祝铁成直接跳过了江振邦的话题:“关于你们奉省国企改革和产业结构调整的构想,我觉得不错。”
顿了一下,祝铁成重复表态:“清源同志,不管其他人怎么看,你们奉省关于产业结构调整的想法,我个人是支持的。”
“政企分开,市场主导,公平竞争嘛!”
“路就摆在那里,谁能走通,就看各自的本事。奉省,未必不能走出一条差异化的发展道路来!”
听到这句话,方清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随后,他又和祝铁成聊了十多分钟,直到下午两点才挂断电话。
……
下午两点零五分,江振邦也刚刚跟吴振华结束通话,他兜里的手机忽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叮铃铃~”
江振邦抬手接起。
“喂,您好。”
“振邦吗?我是高源。”电话那头,省长秘书沉稳而略带一丝急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江振邦心中一动,身体下意识坐直了:“诶,源哥,什么指示?”
高源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压得很低:“长话短说,有个事儿我先给你透个气,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兴宁市的领导。”
如此语气,如此叮嘱,非同寻常!
江振邦立刻严肃地保证:“源哥你放心,我江振邦是出了名的厕所里吃烧饼——口难开,梦里我都不带讲的!”
高源被他这句俏皮话逗得笑了一下,但语气马上又谨慎起来:“过两个月,中枢会有首长下来,视察咱们奉省的国企改革情况……你们兴宁是重点!”
江振邦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过两个月?具体是什么时间?四月份?”
“没定,有可能是四月,也有可能是五月,最迟不会超过六月……”
高源的声音继续传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但是,行程里一定会专门到兴宁,看一看兴宁市的国企,尤其是兴科!”
“所以,你现在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