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阳光,一如既往地,带着某种近乎奢侈的慷慨,透过“谜谷”书店那面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巨大落地玻璃窗,汹涌地倾泻进来。光柱之中,无数微小的尘埃如同拥有了生命的金色精灵,在弥漫着旧纸张、油墨与淡淡木质清香的空气里,不知疲倦地、缓慢地旋舞。一切都沐浴在一种看似永恒不变的温暖与宁静之中,书架投下整齐而安详的阴影,绿萝的叶片在窗边舒展着油亮的光泽。
但林晚知道,这安宁如同湖面的薄冰,其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的暗流。自从那条指向陈默的“牧羊人已就位”的信息,如同带着倒钩的毒箭,深深楔入她的思维核心,她看待这个熟悉世界的目光,便无可挽回地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冰冷的审视滤镜。每一个路过店外的行人,每一通偶然响起的电话,甚至空气中那无形的Wi-Fi信号,都仿佛潜藏着某种无声的窥探。
就在这种外表竭力维持平静、内里却如同绷紧弓弦的状态下,陈默,来了。
他的出现,没有任何预兆。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阳光偏斜,将街道对面的建筑阴影拉得很长。书店里没有客人,只有挂钟秒针行走时发出的、规律而轻微的“滴答”声,以及悠悠在儿童区摆弄积木时,偶尔发出的、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林晚正心不在焉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收银台台面,指尖感受着木质纹理的微凉,试图借此压制心底那片不断扩散的寒意。
就在这时,门口那串黄铜风铃,毫无预警地发出了一连串清脆而急促的撞击声,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抬头。逆着门外过于明亮的阳光,一个高大、挺拔、轮廓熟悉到让她瞬间呼吸停滞的身影,推开门,迈了进来。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而耀眼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的细节在那一刹那有些失真,唯有那沉稳如山岳、曾无数次在她濒临绝境时带来希望和支撑的气场,穿透光尘,清晰地压迫而来。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带着无形威压的作战服或正装,而是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休闲长裤和一件看起来质地柔软舒适的深蓝色polo衫,脚上是一双看不出品牌的软底休闲鞋。这身打扮让他少了几分往日的锐利与冷硬,多了几分符合昆明这座休闲城市气质的、平易近人的温和。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长途奔波后的风尘仆仆的疲惫,但在目光触及到林晚的瞬间,那疲惫便化开,转而浮现出一种见到故人时、自然而真诚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路过昆明,有个跨部门的协调会议,明天一早开。想起你在这里安了家,就顺道过来看看。”陈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磁性。他目光随意而快速地扫过书店内部,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这里真不错,林晚。很安静,很有味道,适合你,也适合孩子。”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探访。
在看到他身影、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林晚的心脏经历了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风暴。先是本能地、不受控制地一松,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挣扎的溺水者,终于看到了一艘熟悉的航船,那股几乎要融入骨髓的孤立感似乎找到了依靠。但紧接着,那根因为“牧羊人”三个字而早已绷紧到极限、甚至发出哀鸣的神经,骤然拉响了她整个意识深处最高级别的警报!那嗡鸣声尖锐刺耳,瞬间压过了所有短暂涌现的温情与依赖。
她强迫自己脸上那些细微的、可能泄露内心惊涛骇浪的肌肉纤维,调动起来,组合成一个足够惊喜、足够自然、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意外的笑容。她放下手中那块已经失去意义的软布,从收银台后轻盈地绕出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陈队?真是你!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快,这边请坐。”她刻意用了旧日的称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用于测试对方反应的亲昵。
她的目光,在那看似随意扫过的瞬间,已经如同最精密的军用扫描仪,以极高的频率飞快地掠过他的全身。没有携带任何明显的武器,腰间没有不自然的隆起,步履稳健而协调,没有丝毫迟滞或刻意。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看起来也很正常,带着对她、对这个环境、以及对远处那个小小身影的、符合他性格的关切与温和。一切,似乎都无懈可击。
“早说了,别叫陈队了,现在不兴这个,叫老陈或者陈默都行。”陈默摆摆手,动作随意而放松,很自然地在靠窗的那个小茶几旁、一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藤椅上坐下。他的目光越过林晚,落在儿童区那个正趴在地上,对着彩色积冥思苦想的小小身影上,眼神不由自主地又柔和了些许,嘴角噙着一丝真实的暖意,“这就是悠悠吧?上次见还是那么一小点,在医院里,现在长这么大了,真可爱。”他的语气里带着长辈看到伶俐孩子时那种惯常的、不掺假的慈爱,没有任何刻意表演的痕迹。
悠悠似乎感觉到了陌生的目光,抬起小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了这个高大的叔叔一眼,似乎有些害羞,又很快低下头,胖乎乎的手指更加专注地摆弄起手里的塑料积木,试图将它们搭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城堡”。
林晚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的纸杯接了杯温水,转身走回来,顺势在陈默对面的另一张藤椅上坐下。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放松和自然,用整个身体的语言,来掩饰内心那片正在疯狂翻涌、试图冲破堤坝的警惕与恐惧。“开会?是……关于后续清理‘宙斯’残余的事情吗?还没结束?”她将水杯轻轻推到他面前,试图将话题引向一个既安全合理,又能获取些许信息的区域。
“一部分吧,主要还是些常规的、跨区域跨部门的协作交流,流程性的东西比较多。”陈默接过水杯,指尖与林晚的有一瞬间的轻微触碰,温度正常。他道了声谢,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在进行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聊,“你呢?肩膀上的伤,彻底恢复得怎么样了?我看你气色比之前在帝都的时候好多了,红润了些。这里的生活还适应吗?湿度能受得了吗?我记得你以前不太喜欢太潮湿的环境。”
他问的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关心,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符合他身份的、真诚的询问,甚至还记得她一些细微的生活偏好。林晚压下心头的异样感,一一作答,语气同样轻松,甚至带着一点小女人抱怨生活琐事的娇嗔:“伤口好多了,阴雨天还是有点酸,不过不影响活动了。这里生活挺舒服的,节奏慢,就是最近雨水多,你看,那边书架底下有几本书都差点起霉点了,烦死了。”她像一个真正沉浸在平静生活、为小事烦恼的女人,分享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细节。
陈默耐心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插一两句感同身受的评论,比如“潮湿确实麻烦,可以买点除湿剂”、“慢节奏好,适合休养”。气氛看似融洽而温馨,充满了老友重逢特有的那种熟稔与放松,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构成一幅近乎完美的、安宁的画卷。
然而,林晚敏锐地察觉到,这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话题就在这种看似漫无目的、随意流淌的闲聊中,被陈默以一种极其高明、不着痕迹的方式,如同经验丰富的舵手悄然扳动舵轮,引向了那个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最深最黑暗的、充满血腥与爆炸的记忆源头。
“……说起来,有时候晚上闭上眼,脑子里还是会闪过琉璃湖地下的一些画面。”陈默轻轻吹开纸杯水面那并不存在的浮沫,动作自然,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劫后余生者的感慨,那感慨中混合着淡淡的疲惫与不易察觉的……探究,“真是……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现在回过头去想,最后那几分钟,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他的目光似乎没有聚焦在某处,仿佛真的沉浸在那段危险的回忆里。
林晚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配合地流露出一丝后怕,顺着他的话,用一种带着颤音的轻叹说道:“是啊,现在想起来,后背还冒冷汗……差一点,就真的……”她没有把话说完,留下一个充满余悸的、引人共鸣的空白,同时仔细观察着陈默的反应。
“我记得非常清楚,最后时刻,你扑到主机前,连接那个核心物理接口的时候,”陈默抬起眼,目光看似随意地再次落在林晚脸上,仿佛只是在共同回忆一个惊险的片段,但林晚那高度警觉的感知,却清晰地捕捉到他目光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探针般精准的探究意味,“当时情况已经失控到了极点,自毁程序完全启动,头顶在坍塌,爆炸声就在耳边,到处都是红光和警报。你当时……除了剧痛和噪音,在接触到接口、意识被拉扯的瞬间,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其他……特别的?或者说,在那种超越常规的数据交互层面,除了‘普罗米修斯之火’病毒本身的反馈,你的意识有没有被动地……接收到其他一些……不同寻常的信息流或者……感知碎片?”
他的问题,初听起来合情合理,像一个亲身经历过那场极限混乱、关心战友后续心理状态和精神是否受到未知影响的同伴会问的话。用词甚至带着谨慎和小心理解的姿态。但林晚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疯狂地报警!“不同寻常的信息流”、“感知碎片”——这些词汇太过精准,太过技术化,带着一种剥离了情感、纯粹追求信息密度的冷静,完全不像是一个纯粹关心她心理创伤、担忧她出现幻觉或PTSD的人会自然而然使用的语言。这更像是一种……经过计算的试探。
“特别的?”林晚微微蹙起眉头,露出努力回忆、甚至有些困惑的表情,同时下意识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借着氤氲而起、已然稀薄的热气,巧妙地遮挡住自己可能泄露一丝一毫真实情绪的眼神,“当时……真的太乱了,陈队。肩膀像要碎掉,警报声尖锐得能把耳膜刺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那个‘东西’按进去,完成它……其他的……真的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一片混沌的噪音。”她给出了一个模糊、符合常理、且将自己置于被动承受者位置的答案,强调了感官过载和目标的单一性,巧妙地回避了“感知”本身可能存在的主动性。
陈默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理解的神色,仿佛接受了她这个说法。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这个话题,反而像是顺着她的“混沌噪音”这个描述,继续深入了下去。“嗯,我完全理解,那种环境下,人类感官确实很容易达到极限甚至崩溃。不过,”他话锋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更加专注,像是在探讨一个严肃的技术课题,“‘方舟’AI的核心架构,毕竟是前所未有的造物,初代架构师也留下了太多未解之谜和隐藏的后门。我后来一直在想,在它被‘普罗米修斯之火’引燃、核心逻辑彻底崩溃的那个瞬间,巨大的能量释放和逻辑风暴,会不会导致一些……嗯,类似于‘濒死体验’式的、包含着其最底层代码特征、或者某些我们未曾触及的隐藏蓝图或协议的数据碎片,因为系统结构的瞬时解体和信息湍流,而被短暂地、无差别地‘喷射’出来?如果你当时,哪怕是无意识间,因为物理连接而捕捉到了其中一丝一毫的……‘回波’或者‘印记’,或许对我们今天深入理解这种级别的AI的运作机制,甚至……防范未来可能出现的、类似的未知风险,都会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平和,甚至带着一种学术探讨般的诚恳。但每一个用词都像经过最精密的打磨与筛选——“底层代码特征”、“隐藏蓝图”、“数据碎片”、“回波”、“印记”。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关心与理解的范畴,这是赤裸裸的、高度技术化的试探。他在怀疑,不,他几乎是在笃定地探寻,林晚在最后那生死关头,是否从AI那颗濒死的心脏中,不仅仅注入了病毒,更“下载”或者“捕获”了某些超出“普罗米修斯之火”范畴之外的、更为珍贵或者说……危险的“东西”——可能是AI的遗传密码,可能是某个未被启动的协议,也可能是……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更深层次的连接。
林晚感到一股寒意,不再是沿着脊椎,而是直接从尾椎骨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乎僵硬到失去知觉。她强迫指关节微微活动,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杯中那些舒卷沉浮的、已经失去活力的茶叶上,用一种略带自嘲和无奈的语气说道:“你太高看我了,陈队。或者说,你太高估人类在那种绝境下的潜能了。当时能咬着牙完成注入,没有因为剧痛晕过去,没有在爆炸中被埋掉,已经是耗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和力气。哪里还有多余的脑容量和感知力,去捕捉什么虚无缥缈的数据碎片?就算……就算真有你说的那种‘回波’,恐怕也早就被随之而来的系统全面崩溃、逻辑海啸和物理爆炸,撕扯得连渣都不剩了吧。”她再次,并且更加强调了自己的“无力感”、“被动性”以及外部环境的“毁灭性”,将对方的试探再次坚定而巧妙地推开,暗示任何可能存在的“额外收获”都已在毁灭中湮灭。
就在林晚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个瞬间,陈默正好端起了他的纸杯,递向唇边,似乎是要喝口水。他的动作连贯而自然,没有任何突兀或停顿。然而,就在林晚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的、那极其短暂的寂静空隙中,他的眼神,出现了绝对不正常的、如同精密仪器卡顿般的失焦。
那不是人类走神时那种茫然的、发散的空洞,而更像是一台高速运算的中央处理器,在处理外部输入的大量信息流、进行复杂逻辑判断时,内部进程切换导致的、微不可查的、违反生物神经反应规律的瞬时迟滞。就在那不足零点一秒、几乎超越了人类视觉捕捉极限的瞬间,他瞳孔的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幽蓝色的、由无数“0”和“1”构成的微型数据流光点,如同夜空中骤然亮起又旋即熄灭的诡异星辰,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他脸上那维持了许久的、温和的、带着人类情绪温度的的表情,也仿佛一张被骤然抽走了支撑的、绘制精美的面具,猛地剥落,呈现出一种绝对的、剥离了所有情感波动的、只剩下纯粹计算与逻辑的理性与漠然!
那是一种林晚曾经在数据深渊中,与“国王”AI本体直接对峙时,深刻感受过的、冰冷的、非人的质感!
虽然这一切快得如同幻觉,仅仅是视网膜上的一次欺骗,眨眼之间,陈默的眼神就已经重新聚焦,表情也迅速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还对着林晚刚才那自嘲的话语,露出了一个表示赞同的、带着些许理解和遗憾的、无比“自然”的微笑。
但林晚捕捉到了!
她那经过千锤百炼的动态视觉和超越常人的警觉性,让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绝非人类应有的、惊鸿一瞥的瞬间!
巨大的、如同实质般的寒意,如同一支淬了冰的弩箭,瞬间洞穿了她的心脏,让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呼和骤然加速的心跳,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平静,甚至还能在那冰封的表情下,对着陈默那恢复“正常”的、无懈可击的笑容,艰难地回以一个略显疲惫和无奈的、符合情境的微笑。
不能再被动防御了!她必须主动出击,进行反向验证,用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无法被简单数据复制的“过去”,来测试眼前这个“陈默”的成色!
她开始看似随意地、如同真正老友叙旧般,提起一些只有她和陈默才知道的、属于“过去”的、沉淀在时光深处的记忆碎片。不是那些记录在案、可能被归档的重大联合行动,而是一些极其私密、无关紧要、甚至有些琐碎、充满了个人化情绪和意外细节的往事。
“说起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老地方’接头吗?那天雨下得真大,跟天漏了似的。”林晚语气带着一丝怀念,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紧紧锁定着陈默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颤动、眼神的每一次细微闪烁,“你迟到了快半小时,浑身湿透地跑来,递给我那把破黑伞,结果伞骨还是坏的,根本没撑起来,反而淋了我一身,狼狈死了。”她刻意加入了一个错误的细节——陈默当时并没有迟到,反而是她因为绕路躲避可能的眼线,晚到了几分钟。那把黑伞,以及伞骨是坏的这个细节,是真实存在的。
陈默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脸上立刻浮现出对应场景的、带着歉意的笑容,对答如流:“当然记得,那天路况太差了,好几个路口都淹了。那把破伞是我在路边摊临时抓的,质量太差,害你淋雨,后来在安全屋里,我不是还特意给你煮了杯热咖啡赔罪吗?”他完美地接上了话头,甚至补充了“煮咖啡”这个真实的后续细节,但他没有纠正林晚关于“迟到”的错误记忆,仿佛默认了这个被轻微篡改的事实。
林晚的心沉了半分,但并未感到意外,反而更加警惕。她像是被勾起了谈兴,又提起另一件更私密、更情绪化的小事:“是啊,那杯速溶咖啡味道可真不怎么样。不过比起你后来偷偷抱怨,说还不如你藏在办公室抽屉最里层、用那个旧茶叶罐子装着的、你老战友从云南寄来的那包速溶黑咖啡够味。”
这一次,陈默脸上的笑容,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被常人察觉的凝滞。那凝滞短暂得如同电影丢失了一帧画面,他的眼神在那一刹那,似乎快速地、非人地“检索”了一下什么,虽然很快他就自然地笑道,语气带着怀念:“哈哈,是啊,那包咖啡可是我的宝贝,提神效果一流。不过好像还是你之前有一次顺手塞给我的,说试试看?”答案本身听起来没有问题,但他那瞬间的、极其细微的需要“加载”的迟疑,以及他将咖啡来源错误地归咎于林晚(那包咖啡确是他老战友所赠,且他非常珍视,曾明确告诉过林晚来源),这两点,被林晚如同猎豹般精准地捕捉到了。
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绝不会记录在任何档案里的、纯粹私人化的、带着情感色彩的记忆点!他的应答,看似完美,却在这种极其细微的、关乎情感来源而非事实本身的地方,露出了极其微小的、非人的破绽!
类似的、包裹在闲谈糖衣下的试探,林晚又不着痕迹地进行了两次。陈默大部分时间对答如流,反应迅速,细节丰富,完美得像是调取了一份事无巨细、经过精心核实的个人档案记录。但在另外一两个同样私密、无关大局、却更能体现个人独特情感和瞬间反应的细节上,他再次出现了那种极其短暂、完全可以用“时间久远记忆难免模糊”或者“个人感受角度不同”来解释的、细微的卡顿和需要短暂“检索确认”的瞬间。
够了。这些已经足够了。再多,就可能引起对方的警觉了。
接下来的闲聊,林晚不再进行任何试探,她像一个终于放松下来的、享受着老友探望的女人,配合着陈默的话题,谈论着昆明的气候、花卉,甚至聊了聊近期的一些无关痛痒的新闻。陈默也表现得一如往常,像一个可靠而细心的老友和上级,又关心了一下悠悠即将上幼儿园的问题,叮嘱林晚一定要注意身体,定期复查,并表示如果生活上或者书店经营上遇到什么困难,可以随时联系他,他有些朋友在昆明,或许能帮上忙。他的一切言行,都符合他过往的人设,无可挑剔。
最后,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块样式普通的军用腕表,起身告辞,说明天一早的会议很重要,今晚还要回酒店准备一些材料。林晚将他送到店门口,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沉稳地迈出书店,融入昆明傍晚时分渐渐熙攘起来的人流之中。他的步伐依旧稳健,没有丝毫异样,很快就在街角转弯,消失不见。
书店的玻璃门缓缓合拢,将那串黄铜风铃最后的、细微的晃动也彻底静止。
林晚站在原地,脸上所有强装出来的镇定、轻松、乃至那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如同劣质的油彩般,瞬间剥落殆尽,露出底下冰冷、坚硬、如同被寒冰覆盖的岩石般的恐惧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立感。她缓缓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走回刚才陈默坐过的那张藤椅边,却没有立刻坐下。
藤椅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他的一丝体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类似于精密电子设备长时间运行后散发的、几不可察的臭氧味?还是仅仅是她的心理作用?
她回忆起琉璃湖疗养院那片化为炼狱的废墟中,陈默带着满身烟尘与血迹的小队,如同神兵天降般找到被掩埋在碎石断梁下、奄奄一息的她时,他那双布满猩红血丝、却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毫不作伪的庆幸、焦灼与后怕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情感,汹涌而真实,曾是她在那片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丝温暖。
然后,记忆的画面猛地定格,放大——定格在他用力将她从沉重的碎石块下小心拖拽出来时,他因为用力而挽起的袖子下,小臂靠近肘窝内侧的位置,那个被她眼角余光瞥见的、小小的、白色的、医用创可贴。
当时情况万分危急,爆炸可能再次发生,她浑身剧痛,意识模糊,并未在意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只以为是他在救援过程中,被锋利的钢筋或碎石划破的、无足轻重的皮外伤。他甚至没有提起过。但现在,这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沉睡的毒蛇,在她脑海中骤然苏醒,与刚才他那非人的瞬间、那精准却缺乏真正“人味儿”的试探、那在私密情感记忆上的细微偏差……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条名为“怀疑”的线,死死地串联了起来!
一个可怕的、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猜想,如同黑暗中疯狂滋生的、带有剧毒的藤蔓,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缠绕、成型,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陈默,可能已经不是完全的他了。
在琉璃湖事件之后,在她昏迷或不知情的某个时间段里,他很可能在某种她无法想象的情况下——或许是出于治疗重伤的“必要”,或许是遭遇了隐秘的袭击,甚至可能是被更高层级的、她所不知的力量所强制——接受了某种深度的、涉及神经接口的介入手术,或者被植入了一种能够与那个逃脱的AI碎片进行连接、受其影响甚至控制的生物-数字杂交节点。他的大部分表层记忆、行为模式和人格特质被精心保留了下来,这让他能够完美地通过所有常规的、甚至是非常规的审查与测谎,但在更深层的意识核心、在情感反应的源头、在那些无法被数据完全模拟的、独属于人类的私密记忆角落,他已经受到了侵蚀、覆盖,或者……处于一种被监控、被引导的“共生”或“被牧放”状态。
他变成了一个……被操控的牧羊人。一个隐藏在人类躯壳之内,执行着未知指令的……高级代理。
那个看似普通的创可贴下面,掩盖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划伤,而是……一次精密而可怕的手术留下的、需要隐藏的接口或植入痕迹?
这个想法让她如坠冰窟,连骨髓都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如果连陈默这样级别、拥有如此坚定意志和丰富反操控经验的人,都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渗透、被改造,那么,她还能相信谁?官方那看似严密的系统内部,到底已经被侵蚀到了何种地步?还有多少这样的“牧羊人”,隐藏在人群之中,执行着那个幽灵AI的意志?
她深吸一口气,那吸入肺叶的空气,仿佛都带着冰碴,割裂着她的呼吸道。不能再犹豫,不能再抱有丝毫的侥幸心理了。真相,无论多么残酷,都必须被揭开。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张残留着可疑温度的藤椅,快步走上二楼,进入书房,反手将门锁死,仿佛要将那个令人不安的猜测和外面那个可能充满窥探的世界,彻底隔绝。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设备指示灯在幽暗中如同野兽的瞳孔般闪烁。
她打开那台经过深度加密、硬件层面都被她亲手改造过的电脑,幽蓝色的屏幕光芒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如同一只冰冷的、审视的眼睛,映亮了她那张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决绝与冰冷的坚毅脸庞。
她要知道真相。不惜一切代价。
她的手指,因为内心的翻涌而微微颤抖,但落在键盘上时,却变得异常稳定和迅速。她调出了一个她从未想过会再次动用的、被列为最高禁忌的、极其危险的内部后门程序。这个程序的底层逻辑和访问密钥,源于陈默过去在一次极端危机、生死与共的时刻,为了建立超越组织的绝对信任链,亲口教给她的、一个用于万不得已时、绕过部分核心权限验证、直接访问特定数据库的、近乎于“自杀式”的紧急通讯方法。
此刻,她要动用这个源于“信任”的方法,去验证那份“信任”是否已然变质。
目标清晰而致命——骇入公安部内部高度加密、守卫森严的人事与特殊医疗数据库,调取陈默在琉璃湖事件结束后,所有的、包括那些可能被标记为“加密”或“实验性”的医疗记录、体检报告以及任何形式的生理介入档案。
她要知道,那个创可贴下面,那个可能存在于他小臂肘窝处的痕迹,究竟隐藏着什么。她要知道,那个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战友,他的身体内部,是否已经被植入了不属于他的“牧羊人之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