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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回家

    我被颠簸的轿子抬上了后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轿帘猛地被掀开,村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他一把攥住我被反绑的胳膊,将我粗暴地拖拽出去。

    我踉跄着站定,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传说中的蛛坑。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那是一个巨大、深邃的陷坑,仿佛大地上溃烂的一个脓疮。

    坑壁和坑底,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蜘蛛。

    它们大小不一,色彩斑斓,绝大多数都有拳头大小,油亮肥硕,显然被“供奉”得极好。

    纵横交错的蛛网像一层层灰白色的粘稠幔帐,覆盖其上,有些粗如麻绳的丝线上,还悬挂着被吸干、裹缠的鸟类或小型兽类的残骸。

    我被村长拽着,跌跌撞撞地拖到坑边。

    那些原本在坑口躁动爬行的蜘蛛,在我靠近时,像遇到了无形的屏障,窸窸窣窣地向两侧退避,仓皇地让开了一小片区域。

    这短暂的“敬畏”,让我得以看清坑底蛛网缝隙下的景象——

    是累累白骨!

    人的骨骸堆积如山,有些年代久远已经发黄,有些却还粘连着暗红色的血肉。

    更深处,隐约可见几具尚未被完全啃噬的腐尸,面目模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跪下!”

    村长在我膝弯处狠狠一踹。

    我闷哼一声,身不由己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一只粗糙如树皮的手死死按住我的后颈,将我的额头用力压向地面。

    “磕头!向蛛神祈求宽恕!”

    我挣扎着,眼球竭力向上翻,视线死死锁定在坑口。

    就在这时,那两个黑衣村民抬着我爹娘被草席包裹、糊满黑垢的尸身,走到了坑边。

    没有丝毫犹豫,像丢弃两件再无价值的垃圾,手臂一扬,将他们抛向了那蠕动的深渊。

    “爹!娘——!”

    嘶哑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

    尸身落入蛛网的瞬间,整个蛛坑“活”了过来!

    无数蜘蛛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黑色的、褐色的、毛茸茸的浪潮瞬间将那两具遗体淹没,形成两个剧烈蠕动、不断扩大又缩小的恐怖虫球。

    “沙沙沙……咔嚓……”

    那是口器啃噬皮肉、节肢刮擦骨骼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

    我眼睁睁看着,那属于我爹娘的轮廓,在那令人作呕的蠕动中,迅速消失。

    恨意、绝望、还有滔天的愤怒,像岩浆一样在我血管里奔涌!

    我要下去!就算死,我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村长的手,朝着那吞噬了我至亲的深渊边缘冲去!

    我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踏入了那让开的区域,纵身向下跳去!

    坠落的过程很短,但感觉无比漫长。

    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坑底蜘蛛愈发尖锐、混乱的嘶鸣。

    预想中被蜘蛛淹没的恐怖并未立刻发生。

    在我落地的瞬间,以我为中心,蜘蛛们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驱赶,潮水般向后退去,让出了一片更大的空地。

    我重重摔在粘稠、布满残骸和蛛网的坑底,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两个还在被啃噬的虫球。

    “滚开!都滚开!”

    我嘶吼着,徒手去驱赶那些蜘蛛。

    它们似乎极其畏惧直接接触我,螯肢犹豫着,不敢真正咬下。

    我疯狂地将爹娘残破的尸身从蜘蛛堆里拖拽出来,母亲的躯体尚算完整,只是被糊满的黑垢下多了许多细小的咬痕,而父亲的……已然干瘪,轻得吓人。

    我咬着牙,将母亲还有一丝软意的身体背在背上,又将父亲干枯的躯干紧紧抱在胸前。

    他们的重量几乎压垮我瘦弱的脊梁,但一股从未有过的、蛮横的力量从我身体深处涌出,支撑着我。

    有几只体型硕大、色彩格外艳丽的花蛛,似乎抵抗着那种“畏惧”,试探性地爬上我的脚踝和手臂,口器张合。

    我眼中血红,没有任何犹豫,空出一只手,精准地抓住那只爬得最高的花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身旁一块尖锐的岩石上!

    “噗嗤!”

    汁液迸溅。

    紧接着,我一脚踩向另一只试图靠近的,鞋底传来甲壳碎裂的触感。

    我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坑沿上的村长。

    他原本平静甚至带着嘲弄的脸,此刻却变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

    他抬起手,阻止了旁边几个想要跳下来抓我的村民。

    他的嘴唇翕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下来:

    “让她走。”

    我愣住了,但求生的本能和带父母离开的执念压倒了一切。

    我不再看他,用尽那莫名涌出的力气,背着、抱着爹娘残破的尸身,踉跄着、挣扎着,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我将把爹娘背回家。

    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并排放在那张土炕上,用破旧的布巾,一点点擦去他们脸上、身上污浊的黑垢和蛛网。

    爹干瘪的脸上,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定格着。

    娘扭曲的脖颈被我尽力抚平,可那角度依旧怪异,她圆睁的眼睛里,空茫地映着昏暗的屋顶。

    我得让他们入土为安。

    至少,得有一口薄棺。

    我在屋里翻找,在娘藏钱的墙洞缝隙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

    里面是一些皱巴巴的纸票。

    我攥着钱,我冲出家门,奔向村里的木匠家。

    “王叔!王叔!开门!求求你,帮我爹娘打两口棺材!我有钱!我给钱!”

    我拍打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希望。

    门内死寂。

    过了一会儿,旁边一户人家的窗户小心翼翼地支开一条缝,一双惊恐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啪”地关上。

    我又跑去另一家,拍打另一扇门。

    “滚开!罪人的崽子!还想打棺材?晦气!”

    门内传来恶狠狠的咒骂。

    我像疯了一样,在死寂的村落里奔跑,敲打每一扇可能打开的门。

    回应我的,只有无声的恐惧,或夹杂着“罪人”、“触怒蛛神”、“灾星”的唾弃。

    很快就到了晚上,我拖着双腿回到家中,手里的钱变得无比烫手,又无比冰凉。

    炕上,爹娘静静地躺着。

    我爬上炕,挤在他们中间,就像小时候怕打雷时那样。

    一边是爹干枯冰冷的臂膀,一边是娘扭曲僵硬的躯体。

    我没有哭,眼泪好像已经在昨天流干了。

    极度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终于压倒了一切,我竟就这样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后,我又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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