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的决定,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野熊谷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出谷,意味着主动踏入危机四伏的外部世界,这与他们之前躲藏、防御的姿态截然不同。但无人提出异议。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胡汉的权威和远见已深入人心,尤其是核心的几人,更是明白盐铁之事关乎存亡,避无可避。
三日后,一支精干的小队准备出发。由张凉亲自带领,成员包括身手最矫健、曾做过猎户的王栓,以及机灵且对周边地形相对熟悉的狗娃。胡汉本欲亲自前往,但被张凉和杨茂等人坚决劝住。
“郎君乃我等主心骨,不可轻动。”张凉抱拳,言辞恳切,“探查之事,交给属下!必竭尽全力,探明情况,平安归来!”
胡汉知道他们说得在理,自己确实需要坐镇谷中,以防不测。他不再坚持,而是将所能想到的注意事项一一叮嘱:“此行以探查为主,切忌与人冲突。首要目标是寻找盐源线索,其次是留意有无铁矿苗或废弃铁器。注意观察胡人活动规律,绘制简易地图。若遇危险,保全自身为要,立即撤回。”
他将那个珍贵的Zippo打火机和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惊雷散”交给张凉:“此物或许能在危急时刻助你脱身,慎用。”
张凉郑重点头,将东西贴身收好。
晨曦微露,谷口的寨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张凉三人身着利于隐蔽的灰褐色麻衣,背负着干粮、清水和武器,鱼贯而出,很快便消失在朦胧的山林之中。
他们这一走,谷内的气氛似乎也跟着紧绷了几分。胡汉表面上依旧沉稳,指挥着日常的劳作和训练,但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瞥向谷口方向。杨茂带领的木工组加快了曲辕犁模型的制作和改良,同时开始尝试用硬木制作一些类似矛头的尖刺,安装在长棍上,以弥补铁制武器的不足。妇孺们则更加卖力地照料着“希望坡”上的青苗,以及扩大采集和晾晒野菜的范围,仿佛多储备一分粮食,就能为外出探索的同伴多提供一分保障。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一天,两天……到了第三日午后,连胡汉都有些坐不住了,正准备加派一组人沿路接应时,负责在矮墙上瞭望的二牛发出了信号——远处山林中出现了人影!
很快,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谷口,正是张凉一行。他们看起来疲惫不堪,衣袍有多处刮破,王栓的手臂上还缠着布条,隐隐渗出血迹,但三人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振奋。
寨门迅速打开,众人围拢上去。
“郎君!我们回来了!”张凉的声音带着沙哑,却难掩激动。
胡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让人送上清水,并示意他们先休息。但张凉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随即开始汇报此行收获。
“我们往东南方向走了约两日路程,”张凉一边喝水一边说,“确实发现了一处可能的盐源!那是一处干涸的河床,河岸边的泥土泛着白霜,尝起来有咸涩味,附近还有野兽舔舐的痕迹!我们按郎君说的方法,刮取了一些表层土带回来。”他解下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着少许灰白色的泥土。
胡汉接过,用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确实有明显的咸苦味。这是盐碱土的迹象!虽然提纯会很麻烦,需要经过溶解、过滤、蒸晒等多道工序,但至少找到了一个可以自力更生的方向!
“好!太好了!”胡汉难掩喜色,“那铁器方面呢?”
张凉的神色变得凝重了些:“我们靠近了一个据说以前有过小规模冶铁的荒村,但那里已经被一伙流民占据了,人数约有三四十,看起来不太好相与。我们没敢靠太近,只在远处观察,看到他们使用的工具里,似乎有一些铁器,但来源不明。王栓兄弟的手臂,就是被他们外围设置的捕兽夹所伤。”
王栓憨厚地笑了笑:“不碍事,皮外伤,幸好发现的及时。”
胡汉眉头微蹙。流民团体……这既是潜在的人口来源,也可能是危险的竞争者。他暂时将这个信息记下。
“还有,”狗娃插话道,脸上带着兴奋,“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了一小片以前没注意到的坡地,长着好多郎君你之前说过的、那种秆子硬邦邦可以当糖吃的甜秆(可能是甘蔗或类似的高糖分植物)!”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高糖分植物可以提供快速能量,甚至可能用于尝试发酵或保存食物。
张凉最后总结道:“胡人的活动痕迹我们也看到了几处,多是小队游骑,行踪不定。我们尽量避开,并沿路做了些不显眼的标记,画了份简图。”他掏出一块用木炭画满了符号和线条的麻布。
听着张凉的汇报,胡汉心中思绪翻涌。信息量很大,有喜有忧。盐源找到了初步方向,铁器有了线索但伴随风险,外部势力开始浮现,胡人的威胁依旧存在。
他拍了拍张凉的肩膀,沉声道:“辛苦诸位了!你们带回来的消息,至关重要!先好生休息,治伤。王栓兄弟,记你一功!”
他转向众人,朗声道:“诸位,张队正他们带回了希望,也带回了警示!我们有了自己制盐的可能,但也知道了外面并非无人之境。从今日起,谷口警戒再提升一级,巡谷范围扩大!同时,杨茂,你带人开始尝试用张队正带回来的盐土,按我之前说的方法,进行提纯试验!”
“是!”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涨。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可行的路径,之前的忐忑化为了更加坚定的行动力。
胡汉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人们,目光深邃。野熊谷的封闭状态被打破了,他们开始与外部世界产生联系。下一步,是如何利用这些信息,将潜在的资源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并应对可能到来的、来自同类的挑战。发展的道路,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
第十四章盐踪与来人
张凉带回的盐碱土,成为了野熊谷新的焦点。在胡汉的指导下,杨茂带着几个心思细腻的妇人,在溪边开始了笨拙却充满希望的提纯尝试。他们用粗陶罐(谷中仅有的几个完好器皿之一)盛水,将盐土倒入搅拌,待泥沙沉淀后,将上层的浑浊卤水小心地舀到洗净的大片树叶或薄石板上,利用日光曝晒。
过程缓慢且效率极低,第一次尝试得到的只是一层薄薄的、带着杂质的灰白色晶体,尝起来依旧苦涩,但那份确凿无疑的咸味,足以让所有参与者和围观者欢呼雀跃。这意味着,他们不必完全受制于外界,有了一条能够自己生产生命必需品的途径,哪怕它还很粗糙。
“继续改进!”胡汉鼓励道,“尝试用多层细麻布过滤卤水,收集不同地方的盐土比较,找到含盐量最高的。我们还需要制作更多、更浅的晾晒容器。”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但方向对了,剩下的就是时间和经验的积累。
就在谷内为这微小的突破而振奋时,负责在谷口矮墙上轮值的王栓,发出了急促的预警信号——不是胡人骑兵那种令人心悸的马蹄声,而是远处林间出现了不止一个、正在小心翼翼靠近的人影!
“戒备!”张凉的低吼声瞬间传遍营地。男丁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抓起身边的棍棒、柴刀,按照平日操练的位置,迅速在矮墙后集结。妇孺则被示意退往后方新建的木屋区。
胡汉快步登上矮墙,与张凉并肩望去。只见林边稀疏的树木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大约十来人,同样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打扮,但与之前杨茂一家孤零零的状态不同,这些人虽然面有菜色,但行动间似乎有些章法,手中也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锈蚀的叉子、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一两把看起来像是制式但破损严重的环首刀。
他们停在弓箭射程之外(虽然谷内目前并无真正的弓箭),警惕地打量着谷口这道突然出现的、颇具规模的矮墙和紧闭的寨门,脸上充满了惊疑和审视。
对方人群中,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眼神颇为精悍,隔着一段距离,抱拳扬声喊道:
“墙上的朋友!莫要误会!我等是西面赵家沟逃难过来的乡亲,绝无恶意!只是山中觅食,偶然路过宝地,见贵处营寨严整,心生敬佩,特来拜会!不知主事的是哪路英雄?可否现身一见?”
话语说得还算客气,但那股试探的意味十分明显。他们不是来乞求收留的,更像是来摸底的。
张凉低声道:“郎君,看来是另一伙抱团的流民,人数似乎不少。看他们的家伙和架势,恐怕不是善与之辈。”他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经历过军旅的他,能从对方细微的动作中感受到一丝戾气。
胡汉心中明了。乱世之中,失去了秩序约束的流民团体,为了生存,很容易演变成土匪或流寇。这伙人,恐怕就是介于普通流民和土匪之间的状态。
他上前一步,站在墙垛后,平静地回应:“在下胡汉,暂居于此,与一众乡亲在此结寨自保,只求乱世中苟全性命,并非什么英雄。不知诸位远来,有何见教?”
那头领见回话之人气度沉静,不卑不亢,心中又高看了几分,脸上堆起笑容:“原来是胡首领!失敬失敬!见贵寨气象不凡,想必粮秣充足,弟兄们佩服得很!实不相瞒,我等一路逃难,缺衣少食,实在是难以为继。今日冒昧前来,是想问问胡首领,能否看在同是汉家儿女的份上,周济些粮食?哪怕只是些许糠秕,也能救活几条人命!我等感激不尽!”
话说得可怜,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贪婪,却没有逃过胡汉的眼睛。这分明是看他们谷内似乎颇有章法,想来打秋风,甚至可能存了窥探虚实、乃至抢夺的心思。
直接拒绝,很可能立刻引发冲突。对方人数占优,且可能有亡命之徒,硬拼即便能胜,也必然损失惨重。但若轻易给予,则会被视为软弱可欺,后续麻烦无穷。
胡汉心念电转,迅速有了决断。他朗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诸位艰难,胡某感同身受。只是我等在此立足未稳,所获亦仅够糊口,实无余粮可以周济。”
那头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身后的人群也开始骚动,有人已经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胡汉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粮食虽无,我观诸位兄弟皆是能劳作者,我处倒有一条活路,不知诸位可愿一听?”
“活路?”那头领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胡汉。
“正是。”胡汉指向东南方向,“由此往东南两日路程,有一处干涸河床,其岸边的泥土可制粗盐。我处可提供制盐之法,诸位若能自行前往取土制盐,所得之盐,你我双方可按约定比例交换粮食或其他所需之物。如此,诸位可得活命之资,我处亦能缓解盐铁之困,岂不胜过刀兵相见,两败俱伤?”
这是胡汉的试探,也是一招缓兵之计。他将盐源的信息有限度地分享出去,一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将可能的抢劫目标从现成的粮食引向需要劳作的盐;二是借此观察对方的反应,判断其是更倾向于合作还是掠夺;三是如果合作达成,他们确实能通过交换获得急需的铁器或其他物资。
那头领显然没料到胡汉会提出这样的方案,一时怔在原地,与身旁几个看似头目的人低声商议起来。墙上的张凉等人也屏息凝神,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山谷间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这一次,叩响野熊谷大门的,不再是苦苦哀求的个体,而是携带着武力和不确定性的团体。胡汉的应对,将决定这个新生势力是迎来第一次扩张的契机,还是面临成立以来最严峻的挑战。
第十四章以盐为筹
谷外的流民头领——自称赵胥——与同伙低声商议了许久。矮墙之上,胡汉与张凉等人耐心等待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墙内的妇孺紧握着双手,男丁们则紧握武器,汗水浸湿了粗糙的木质握柄。
终于,赵胥再次抬起头,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但眼底的审视并未褪去。他扬声问道:“胡首领此言当真?那盐土……果真能制出可食之盐?制盐之法,又当如何交换?”
胡汉知道对方心动了。在乱世,盐和粮食一样是硬通货,掌握一门制盐的手艺,等于握住了一条活路,这比抢到一袋可能会吃完的粮食更有长远价值。
“自然当真。”胡汉语气笃定,“我处已初步试制成功,虽略显粗糙,却足可食用。至于制法……”他顿了顿,展现出适当的谨慎,“并非不传之秘,但亦是我等辛苦摸索所得。若贵方诚心合作,我可先将初步的取土、化卤、过滤之法相告,足以让你们制出粗盐。待贵方制出盐来,我们以盐换粮,或换取我等所需之物。至于更深层的提纯精炼之术,待合作顺畅,彼此信任之后,再议不迟。”
他抛出了一个分阶段的方案,既展示了诚意,也保留了底牌和主动权。直接将所有技术和盘托出,只会让自己失去价值。
赵胥目光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胡汉的条件不算苛刻,甚至可以说给了他们一条实实在在的生路。但他也在怀疑,对方是否在盐源本身上有所隐瞒,或者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胡首领快人快语!”赵胥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抱拳道,“此法可行!不过,口说无凭,我等需先确认那盐土所在,并亲眼见到贵处所制之盐,方可定约!”
这是合理的要求。胡汉点头:“可以。为表诚意,我可让人取少许样品与赵头领过目。至于盐源位置,待约定达成,自会告知。”
他示意墙下的杨茂,将一小包初步晾晒得到的、带着杂质的灰白色盐末和一小包张凉带回来的原盐土,用绳子吊下墙去。
赵胥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他先仔细观察盐土,又用手指沾了点盐末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脸上终于露出了确信和一丝压抑的兴奋。那确凿的咸味做不了假!
“好!胡首领是信人!”赵胥将样品交给身后的人传看,再次抱拳,语气真诚了不少,“这合作,我赵胥应下了!不知胡首领想如何交换?”
关键的谈判开始了。胡汉早已胸有成竹,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很简单。贵方每提供十斤此等品质的粗盐,我可交换粟米五斤。或者,若贵方有铁器、完好的工具、布匹、药材等物,亦可按价值商议兑换。具体细则,可再详谈。”
这个兑换比例是胡汉仔细考量过的。五斤粟米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换取十斤盐,无论是自用还是潜在的贸易价值,都极为划算。他必须让对方觉得有利可图,才能维持合作的稳定性。
赵胥在心中快速盘算,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用漫山遍野的土换来实实在在的粮食,这买卖怎么看都划算!他甚至已经看到了未来依靠这门“生意”壮大队伍的景象。
“成交!”赵胥爽快应下,“既如此,我等即刻返回准备,明日便派人随贵方指引前去取土!还望胡首领信守承诺!”
“一言为定。”胡汉颔首,“明日辰时,我会派熟悉路径之人在此等候。为免误会,还请贵方人马不要靠近谷口一里之内。”
“理当如此!”赵胥应承下来,又客套了几句,便带着手下缓缓退入了林中,消失不见。
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矮墙后的众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张凉抹了把额头的细汗,低声道:“郎君,此计虽妙,但将盐源告知他们,是否养虎为患?这些人,恐非安分之辈。”
胡汉望着赵胥等人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张兄所虑,我岂不知。然而,堵不如疏。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制盐换粮上,便暂时无暇觊觎我谷内虚实。我们急需外部物资,尤其是铁器,这是最快获得稳定来源的办法。至于养虎……”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那就要看,是我们先将这头‘虎’驯化,还是我们先长出足以震慑猛虎的獠牙。抓紧时间,壮大自身,才是根本。”
他转身,面向谷内众人,声音提振起来:“诸位都看到了,危机亦是转机!从今日起,我们需要更快地建房、垦地、练兵、制盐!我们要让这野熊谷,变成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根基之地!”
“是!郎君!”众人的回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愈发坚定的决心。
第一次与外部势力的正式接触,以一种看似和平的方式暂时告一段落。但胡汉知道,脆弱的平衡已经建立,更大的风浪或许就在不远处。他必须利用这宝贵的喘息时间,加速完成内部的整合与力量的积累。与赵胥团体的合作,既是一场交易,也是一场无声的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