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里,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张大牛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破旧办公桌后面,而是和几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与愁苦痕迹的老队委一起,蜷缩在冰冷的墙角。
没人说话,屋子里只有劣质烟叶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
“砰!”
木门被猛地撞开,周凌踉跄着冲了进来,带进的冷风让墙角的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支书!”
周凌冲到张大牛面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几包用油纸包裹的菌种和手册放在了旁边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子上。
“活路!活路可能在这里!”
张大牛他扶着墙壁,有些艰难地站起身,走到桌边,碰了碰那几包菌种。
“这……这是啥?”
“菌种!能种出蘑菇的菌种!”
周凌语速极快,他知道时间不等人,每耽搁一秒,人们的体力和希望就会流失一分。
“用咱们以前堆肥的土法子,加上这本书里写的改良办法,用咱们地里废弃的秸秆、锯末、玉米芯,甚至干净的落叶就能种!只要搞成了,三十五天,最多四十天之后,咱们每天都能收上一茬!这东西顶饿,有营养,能吊命!”
他的话音刚落,角落里,一个绰号老倔头的老队委,猛地站了起来。
“周知青!你莫不是饿昏了头,在这里说胡话?!蘑菇!那是山神爷赏饭,是靠天收的玩意儿!咱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黄土塬上,谁听说过冬天能种出蘑菇来?”
“就凭你这几包不知道哪里来的东西,一本不知道啥用处的破书,就能让地里长出救命的粮食?你这是拿全队老小的命在开玩笑!”
周凌对此早有预料。
他而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拿起那本手册,直接翻到画着堆肥发热原理和温度控制示意图的那几页,将其摊开在众人面前。
“三爷!各位叔伯!你们看!这不是靠天吃饭!”
“这是靠技术!靠科学!你们看这图上画的,这书上写了,只要按照这个法子,堆肥自己就能发热,温度能维持在蘑菇生长需要的范围!你们看这计算公式!”
“这不是瞎编的!这是农科所的专家,经过无数次试验算出来的!还有这菌种!”
他拿起一包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点,露出里面灰白色的、棉絮状的物体。
“这不是咱们山上随便采的孢子!这是专家们在实验室里,精心挑选培育出来的,最适合咱们本地气候的、耐寒的菌种!”
“咱们以前失败,是因为方法不对,菌种也不行!现在,对的方法,对的种子,都在这里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试?为什么我们不能信一次科学?!”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从三爷脸上,扫过其他几位沉默不语的队委。
“支书!您看看窗外的雪!已经封路了!外面买不到粮,山上挖不到菜!咱们现在,就只剩下两条路摆在面前。”
“要么,大家就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孩子,一个个饿死、冻死!要么,就赌上这一把!
“赌赢了,全村人都有口吃的,都能活到明年开春,活到麦子收割!赌输了,大不了就是早死几天,还能给后来人,留下点用命换来的经验教训!”
张大牛死死地盯着那本摊开的手册,上面的图示和文字,他大多看不懂。
但,他看得懂周凌眼中的信念,看得懂那里面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那漫天飞舞的大雪。
几秒钟后,张大牛猛地转回头。
“干了!娘的!听周凌的!”
“都给我听好了!从现在起,收集所有能用的秸秆、锯末、玉米芯!搭保温的草棚子!所有能动弹的人,全都给我动起来!一切都听周凌指挥!”
“谁要是敢阳奉阴违,偷奸耍滑,耽误了活命的大事,就别怪我张大牛翻脸不认人,把他一家子撵出胜利大队,自生自灭去!”
求生的本能,加上支书积威尚存的命令,终于驱使着这台早已生锈、濒临散架的社会机器,开始发出嘎吱作响的、不情愿的、但却实实在在的运转声。
然而,希望的“火种”虽然被强行点燃,但覆盖在现实之上的“坚冰”,却远比想象中更加厚重、更加顽固。
收集来的秸秆大多潮湿、混杂着泥土和冰雪,需要暴晒、粉碎,可在这不见天日的雪天里,哪里来的太阳?
周凌只能指挥大家,在有限的、勉强能遮雪的棚子里,点燃极其珍贵的、少量的柴火,分批进行烘烤,生怕一个不慎引起火灾,那就真是雪上加霜。
搭建保温草棚需要大量的木料和干草,材料严重不足。
有人提议拆掉几家已经空置的、或者暂时不用的牲口棚,立刻遭到了其家人拼死拼活的阻拦。
“拆了棚子,来年开春,唯一的牲口住哪里?拿什么拉犁耕地?那是要绝了以后的根啊!”
按照手册上的要求,精确配置堆料的比例,碳氮比、含水量……
这些对于习惯了粗放式耕作的村民来说,简直如同天书。
有人觉得周凌的要求太过苛刻,是书呆子气,偷偷地省了工序,结果第一次尝试堆肥,温度死活都升不上去,白白浪费了宝贵的菌种和几天的时间……
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困难、资源的匮乏、体力的透支和层出不穷的质疑与内部争吵。
周凌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动动嘴皮子,提供技术方案的知青。
他必须身先士卒,亲自带着杨数五等少数几个还愿意相信他的年轻人,一遍遍地示范、讲解、亲手调整。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在窝棚里,周凌亲手将最后一点珍贵的菌种,均匀地拌入终于调整到合适温度和湿度的培养料中,并用温度计确认了几个关键点的温度都稳定在了手册要求的区间之内。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虚脱般地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污渍,从他额头上涔涔而下。
他挣扎着走出窝棚,外面,灰暗的天空下,雪依旧在不紧不慢地飘落,覆盖着这片死寂而饥饿的土地。
火种,已经被他用尽力气,深深地埋进了这片冰冷的土壤里。
但它最终能否顶开这覆盖一切的、坚硬的冻土和绝望的坚冰,顽强地生长出来?
没有人知道答案。
真正的、最残酷的考验,这关乎数百人生死的、漫长的等待与煎熬,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