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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chapter09

    蓝烟没再坚持,退后一步给梁净川让出空间,自己则朝着接待室相连的预处理室走去。

    压下把手将门打开,蓝烟顿步,回头对梁净川说:“这边。”

    梁净川点头跟了过来。

    蓝烟把桌台上散落的东西搁到一边去,腾出足够空间:“放在桌上就行。”

    来之前,镜片表面应当是做了清洁,没什么灰尘。

    “我把画框先拆下来检查一下。”蓝烟正要伸手。

    梁净川先一步端起镜片,将其翻到背面。

    蓝烟动作一顿,“你把我的事都做了,钱也不会少收你一分。”

    “还没出师,没这个本事。”

    “……”

    梁净川笑笑,退后一步,那姿态表示后续就托付给她了。

    背板卡扣稍有锈蚀,但都还算完整。拨动卡扣,拆下背板,再小心地取出画心,翻回正面。

    霉迹点点的宣纸上,数只淡褐书虱正四散逃逸。

    蓝烟毫不在意,将画心整体观察一遍,问道:“着急要吗?”

    “能修?”

    “能。不过我现在还在修上个客户的画,可能还要一两周左右,你着急的话,我让我同事……”

    “不急。”

    “他们的技术也都很好,不用担心。”

    “知道。”梁净川微笑,“不过我不急。”

    蓝烟默了一瞬,点头,“我先做个评估。如果你赶时间,可以先去忙自己的事,晚点我们会出评估表和报价,你有空再过来签个知情书,支付一部分定金就行——如果没空也能线上操作。”

    门口传来脚步声。

    蓝烟抬眼看去,是蓉姐端着托盘进来了。

    蓉姐笑说:“梁先生去外面休息一会儿,喝点茶?”

    预处理室也有桌椅,梁净川随手指了指,“麻烦就放在这儿吧。”

    有部分客户对藏品的状况特别关心,“体检”也会全程参与,蓉姐见怪不怪,放下托盘就出去了。

    蓝烟看了看梁净川,大约不赶时间,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基本告知义务已经完成,她转身去一旁抽屉里,取出一张评估表,夹在文件板里,走回到桌前。

    低头凑近画心,仔细辨认。

    书法作品,加盖朱印小章,落款是“梁高义”。

    “……是你姥爷?”蓝烟依稀记得,但不肯定。

    “是。”

    梁净川随母姓。

    蓝烟对梁净川和梁晓夏一直有排斥心理,纵有好奇也没问过,但十多年相处,总归会听梁晓夏跟蓝骏文聊起过往。

    梁晓夏跟梁净川的生父离婚很早,大约在梁净川七八岁左右就离了,没什么狗血原因,纯是两人感情已尽。孩子男方没要,梁晓夏自己抚养,就去派出所改了姓。

    之后梁父因工作调动去了别的城市,再婚,婚后又育一子,为带孙子,梁父的父母也都举家搬离南城。

    多年不来往,父亲那一脉的亲戚,在梁净川这儿只剩个概念。

    自然,梁净川与母亲这边的亲戚更亲近。

    梁净川姥姥还在世,如今同他的舅舅生活在温哥华,上年纪以后,身体条件不允许长途奔波,因此多年没回过国了。隔个一两年,梁净川会同梁晓夏出国探望。

    而梁净川的姥爷,去世于他读大二的那一年。

    蓝烟与梁净川“敌对”关系第一次有所缓解,就是因为这件事。

    梁净川同梁晓夏奔丧,蓝烟与父亲自得同去吊唁。

    灵堂肃穆,男生穿一身黑,戴白色臂章,站在梁晓夏身旁,向吊唁者鞠躬致谢。

    苍白的一张脸,没有表情,眼睛低垂,情绪也一概隐匿,像一张失焦的黑白照片。

    蓝烟想到当年,自己送别妈妈也是同样情景。

    此后,没了那些明显恶意的针对,但讨厌的心情不减反增:她讨厌他、他们,让她的讨厌渐渐失去了正当性。

    蓝烟垂眸说道:“水平很不错。”

    既然是亲人遗物,自然是交托到认识的人手里更放心,梁净川执意要她亲自来修的动机,也就不难理解了。

    梁净川“嗯”了一声,说:“他年轻时练过。”

    蓝烟打开抽屉,拿出一支干毛笔,轻扫画心表面,除去浮尘。

    顿一下,她转头对梁净川说:“有灰,你站远一点。”

    “没事。”梁净川不挪位,“不戴口罩吗?”

    “不用。”蓝烟一边做基础的物理清洁,一边问,“修好以后,继续做镜片,还是……”

    “做挂轴吧。”

    “想怎么装裱?”

    “你决定。”

    蓝烟点头,不再作声。

    初步除尘之后,放下毛笔,开始对画心各处做最细致的病害评估。

    缮兰斋所在的这条路上,很多老房子都被划为了文保建筑,沿街俱是三十年树龄的高大乔木,又因是单行道,车行寥寥,楼里阒静极了。

    全神贯注的蓝烟,几乎要成为这寂静的一部分。

    梁净川目光落在她身上,无所顾忌地凝视她的手、手腕……鼻梁、鸦羽似的睫毛、 透光而薄红的耳朵……再回到她的手上。

    有处污迹看不清楚,得挪个位置,蓝烟后退一步,没往回看,未防手肘撞上了站在侧后方的人。

    回头,看见梁净川眼里似有灰绿天光轻晃,视线相及一瞬,他立即敛目,低声说句“抱歉”,往旁边让了让。

    她撞到人,他道歉,真是奇怪。

    片刻,蓝烟放下手里的东西,取来一支棉签,蘸清水浸湿,在墨迹上轻蹭,检查是否掉色。

    填写完评估表,最后总体确认一遍,将表从夹板里抽出来,递给梁净川。

    梁净川接过,低头看去。

    表头是“纸质送修件病害分类表”,列有基本信息和病害情况,病害分为“纸张病害”和“写印色料病害”两大类,大类之下,又细分“水渍”、“污渍”、“褶皱”……“脱落”、“晕色”等。

    他扫过一眼,便递还给了蓝烟。

    蓝烟向着门口喊道:“蓉姐,我这边评估做完了,麻烦你过来做一下报价。”

    蓉姐在外头应声,说马上就来。

    梁净川问:“你们是按评估表收费?”

    蓝烟点头。

    “我以为是依照作品本身的价值。”

    “我之前跟师傅一起修过一幅画,在佳士得拍了一个亿,如果这样收费的话,做一单就可以歇业了。”蓝烟认真解释,“古迹重装如病延医,医院并不会因为病人是亿万富翁就多收钱,我们也是一样,只根据病症和治疗方法收费。”

    梁净川点头,“不遇良工,宁存故物。”

    蓝烟微愕。

    “古迹重装如病延医”和“不遇良工,宁存故物”,都出自明代周嘉胄的《装潢志》,这是本针对中国古代装潢经验和文化的总结性专著。

    梁净川微笑,“看了一点纪录片。”

    “……还真打算半路改行啊。”

    梁净川把头微微低了一下,目光定在她脸上,仿佛认真请教:“还来得及吗?”

    蓝烟有些费解,不是很能准确判断,他是不是开玩笑。

    “工作室不定期办体验班,你真有兴趣可以过来体验。”蓝烟最终这样回答。这一行本就小众,不必把任何潜在爱好者驱之门外。

    “好。开课提醒我。”他语气听来很认真。

    蓝烟瞥一眼梁净川,欲言又止。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门外传来“笃笃笃”的脚步声。

    蓉姐拿着几张表走了进来,冲梁净川笑说:“我来算个报价,您稍等。”

    梁净川点头。

    蓝烟收拾桌面,不再说话。

    蓉姐没一会儿就填完了报价单,递与梁净川,要逐项解释时,梁净川已将目光移到最后一行,问:“在这儿签字?”

    “是的。”爽利的客户谁不喜欢,蓉姐笑不见眼,“对修复有什么要求,您可以跟蓝烟沟通,在正式开始修复之前,我们还会出一个修复方案。后续过程中,如果有什么补充的要求,也可以随时沟通。您可以加我一个微信。”

    梁净川接过签字笔,刷刷签完名,扫了蓉姐递过来的二维码,又问:“沟通是经过你,还是直接跟蓝烟?”

    蓉姐越发肯定这俩是前情侣关系,都是“熟人”了难道没加微信好友,还要多此一问。只是不知道陈少爷知不知道自己女朋友的前男友已经杀上门了。

    蓉姐笑说:“找我也可以,直接找蓝烟也可以。如果是修复细节方面的沟通,那肯定是直接找她更高效。稍后我拉个群。”

    梁净川点头:“麻烦了。”

    “那麻烦梁先生跟我去前台支付一下定金吧。”

    两人离开了预处理室。

    这里只能做简单的物理清理,后续所有环节都得拿到楼上裱房去,蓝烟把画心卷起来,给台面上残留的镜片框架拍了个照,发到群里,通知人来收拾。

    走出去,前台那儿,梁净川正在POS机吐出的单据上签字。

    蓝烟停住脚步,“画我拿去裱房登记,开工的时候会通知你。”

    梁净川闻声转头,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了。”

    ……客气得简直不像是从梁净川嘴里说出来的话。

    /

    手头的这幅送修件,蓝烟做完全色处理,便开始装裱工作。

    客户验收完毕,已是十天之后。

    褚兰荪带回来的那两幅绢本,修复任务分配给了蓝烟和薛梦秋。

    蓝烟绢本修得不多,这物件又跟碎渣一样,修起来没两个月拿不下来。

    梁净川送来的那副字难度不大,蓝烟准备先把他的修完了,再专心啃难啃的骨头。

    出了修复方案发在群里,梁净川确认过后,蓝烟便准备动工。

    起个大早,抵达缮兰斋时,裱房里空无一人。

    蓝烟习惯提前到,可以在不受打扰的状态下,从容不迫地做准备工作。

    把裱桌擦干净,去库房里找出那副字。

    墨迹稍有脱色,清洗之前,得先用矾胶水做固色处理。

    冰箱里有周文述前天调配好的矾胶水,蓝烟取了一些,装在小碟子里,待其恢复到室温状态。

    这时,搁在一旁凳子的手机振动一下。

    蓝烟拿起来一看,是梁净川发来了消息。

    没在群里,单发给她的。

    【ljc:开工了吗?】

    【blueblue:嗯。】

    【ljc:你们裱房允许参观吗?】

    【ljc:不是监工的意思。这幅字对我很重要,想见证它被修复的过程。】

    如果是别人,蓝烟还能糊弄,但梁净川那天特意问了陈泊禹是不是常来。

    【blueblue:来的时候提前说一声。需要做个访客登记。】

    【ljc:好。】

    梁净川没来。

    第一天固了色,做了除霉和清洗,揭了命纸。

    第二天开始染纸、补洞。

    一直到第四天。

    临近中午,大家都把手头工作做了保存,陆陆续续下楼去吃饭。

    附近小餐馆多,也能点外卖,但外卖必须统一在一楼的休息室里吃,任何食品和饮料都不允许带入二楼裱房。

    蓝烟固定的吃饭搭子是周文述和薛梦秋。

    三人一同出门,吃完饭回到小楼,前台小悦招招手,“蓝烟师姐,你过来下。”

    周文述和薛梦秋便率先上楼去了。

    蓝烟走到前台,问小悦什么事。

    小悦:“有人给你送了一盒点心,我帮你放休息室了。”

    蓝烟:“陈泊禹?”

    “不是呢。是你的客户。”

    “哪个客户?”

    小悦笑嘻嘻道:“最帅的那个啊。”

    “……”蓝烟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

    “他去裱房参观了?”

    小悦摇头,“没呢。东西给我就走了,叫我单独转交给你。好像是冰皮的,让你及时吃,不然化了,吃不完的可以分给同事。”

    蓝烟默立一刹,往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里放了长条桌,方便大家用餐。

    蓝烟走过去,那上面有一个礼盒,小巧精致,打开盖子,隔油纸上一张小小卡片,手写的四个字:顺颂秋祺。

    没落款,但她认识是谁的字,摊在餐桌上的物理试卷,签字的燃气检修单,不想面对面交流又不得不传达家长意志时,贴在冰箱上的便利贴……

    都是这个字迹。

    和梁净川相处,蓝烟通常只会选择外耗他,绝不内耗自己。

    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

    【blueblue:你直说吧。是不是想借钱?】

    【blueblue:帮朋友卖保险?拉银行存款?】

    【blueblue:发展传-销下线?】

    等了数秒,那边回来消息。

    【ljc:……】

    【ljc:我妈叫我带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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