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梅雨缠了半月,腻得人心头发霉。阴云压着江家湾的汉水支流,整座渔村泡在湿雾里,连风都带着潮气。江水一天比一天浑,卷着断枝向东冲,汛期的慌劲儿跟着潮气钻进门缝,攥得渔民们心口发紧。
没个准头的雨忽然停了,铅灰云被撕开道缝,金阳漏下来,正照在村东晒网滩的土石祭坛上。那坛半人高,坛边黑压压围满了村民,老少都穿着带补丁的粗布衫,脸被江风和日子刻出沟壑,目光全锁在坛中央。
那里摆着一张老旧木桌,桌上除了一般祭祀用的三牲果品,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块颜色暗沉、纹理古朴、约有巴掌大小的龟甲。而站在桌后,主持这场关乎全村命运祭祀的,并非村中德高望重的老村长,而是一个月前才流落至此的外乡人。
这位外乡人,看去年约五旬,身形干瘦,如同一株被江风抽干了水分的芦苇。他穿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宽大布袍,颌下八绺长须,灰白相间,垂至胸前,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飘动,平添几分仙风道骨。然而,那双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却只余两条细窄的缝隙,眸子灰白无光,竟是个瞽目之人。可偏偏就是这个瞎子,在过去一个月里,用几桩匪夷所思的“神迹”,彻底折服了江家湾的百姓。
坛下的人群中,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低徊,话题无不围绕着这位神秘的外乡人。
“嘿,你说神不神?前些天张寡妇家的小子丢了,全村人找到天黑都不见影,哭得那个凄惨哟!陈仙师只摸了摸那娃平日穿的破草鞋,掐指一算,就说‘米缸困蛟龙,无恙’,结果真在自家灶房那口快见底的空米缸里找到了!娃是爬进去掏缸底剩米,结果卡在里面出不来了!”
“这算什么!”旁边一个汉子压低声音,脸上满是敬畏,“李老四家那事才叫准!仙师路过他家茅屋,突然停下脚步,说‘午时三刻,灶火燎原,速移柴薪’。李老四将信将疑,还是把灶口堆的柴火挪开了些。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午时三刻刚到,他家那灶膛里一块烧红的炭火不知怎的蹦出来,正落在原来堆柴的地方!要不是挪开了,非把屋子点着不可!”
“还有赵老蔫家那头猪!”一个妇人抢着说道,“前阵子突然不吃食了,就知道躺在圈里傻笑,流口水,眼看就不行了。仙师去看了,说是‘秽气冲窍’,开了副方子,就是些常见的灶心土、陈艾叶,让混着糠料喂了。嘿!第二天那猪就爬起来拱食了!赵老蔫感激得差点给仙师磕头!”
这些活生生的事例,一传十,十传百,早已将陈仙师的形象烘托得高深莫测。由他来主持这关乎一年收成、甚至身家性命的祭河神大典,在村民们看来,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谈论完仙师的神迹,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那令人忧心的江水。
“唉,这雨再下下去,江怕是真要涨起来了。”一个老人望着浑浊的江面,忧心忡忡。
“可不是嘛,听说下游蕲州那边,去年决了口子,淹了好几个村子,尸首都漂到江心洲了……”
“咱们这江家湾,地势还算好的,但前年水大,不也漫进了村,毁了不少田吗?”
“所以今年才早早请了陈仙师来啊!但愿河神爷息怒,仙师法力无边,能保咱们平安度过汛期……”
众人的议论声中,带着深深的祈愿与恐惧。在这靠天吃饭的年月,一场洪水,便足以夺走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
此时,祭坛上的陈仙师动了。他虽目不能视,却仿佛能感受到台下所有人的目光。他缓缓抬起双手,那双手干瘦如鸡爪,指甲微带钩曲。他面向江水,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声音起初低沉含混,逐渐变得高亢而富有某种独特的韵律,似是在吟诵古老的祷文,又似在与冥冥中的河神沟通。
他拿起桌上的龟甲,双手捧住,置于香火烟气之上,缓缓熏灼。随后,将其置于桌面,又从袖中取出三枚磨得光滑的铜钱,看那制式,分明是当今宝佑年号所铸。他将铜钱纳入龟甲之内,双手紧扣,举至额前,身形微微摇摆,脚踏着某种古怪的步罡,开始上下左右地摇动。
“哗楞楞……哗楞楞……”
铜钱撞击龟甲内壁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江边显得格外清晰,牵动着每一个村民的心弦。
片刻后,他手腕一抖,将龟甲中的铜钱倾倒在桌面上。三枚铜钱滴溜溜转动,最终静止。围在坛前最近的几个村民伸长脖子看去,只见卦象似乎颇为奇异。
陈仙师俯身,用指尖细细摩挲着铜钱的排列与正反,灰白的眉头渐渐锁紧。
他再次将铜钱收起,纳入龟甲,更加用力地摇动,然后再次倾出。如此反复,竟达三次之多!
每一次,卦象似乎都大同小异。
三次占卜完毕,陈仙师僵立原地,干瘦的身躯在宽大的袍子里微微颤抖。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灰白的眸子“望”向村口方向,声音嘶哑而沉痛地开口,每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村民心上:
“不妙…不妙啊!”
人群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老村长在旁人的搀扶下,颤声问道:“陈…陈仙师,卦象如何?可是…河神爷动怒了?”
陈仙师缓缓摇头,脸上悲悯之色更浓:“非是天灾,实乃人祸引动地煞!贫道连卜三卦,皆是‘坎水覆舟,阴煞犯境’之凶兆!此非河神不佑,而是…有邪秽之物,滋生于此地水脉,坏了风水,触怒神灵啊!”
他话音未落,枯瘦的手指倏地指向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头的老槐树,“槐者,鬼木也!聚阴纳秽!此树乃村口门户,今已被白蚁蛀空根基,邪气侵体,正是大凶之兆!此乃第一凶!”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语,早有好奇的村民跑向老槐树,仔细查看之下,顿时发出惊呼:“真的!树根底下好多白蚁窝!里面都蛀空了!”
人群哗然,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紧接着,陈仙师又猛地转向波涛汹涌的江面,拔出桃木剑尖直指江心某处洄流,“再看那处水涡,贫道灵觉所感,煞气盘踞,水脉污浊!此乃邪秽巢穴所在!此乃第二凶!”
话毕,陈仙师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迎风一抖,符箓竟无火自燃,化作一道青烟没入江中!
下一刻,令人骇异的事情发生了!
“噗——!”
一声轻响,他剑尖所指的那片江面,猛地蹿起一道尺许高的浑浊水柱!虽然不高,却清晰可见!与此同时,那水柱周围,接二连三地浮起大片白肚皮的死鱼,随着波浪起伏,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之气!
“河神显灵了!”
“不,是仙师法力通玄,逼出了妖邪!”
“天哪!真有邪祟!”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跪拜声响成一片。村民们对陈仙师的话语再无半分怀疑,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祈求。
然而,在人群边缘,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身形精壮的少年,却紧紧皱起了眉头。他叫林沧,是这江家湾土生土长的渔家子。听着周遭对陈仙师一边倒的敬畏之言,他心中却波澜起伏,低声对身边几个一同长大的伙伴说:“什么煞气邪祟,全是装神弄鬼!那老槐树生白蚁,年年都有,不过是今年闹得凶些!还有那水涡,我前几日夜裡在渡口收网,明明看见有黑影在水下鬼鬼祟祟,像是在埋什么东西!这些死鱼,八成是被人下了药!”
他的伙伴们闻言,面面相觑,脸上满是狐疑与惊骇。铁蛋——那个壮实的少年,连忙拉住林沧的胳膊,急道:“沧哥儿,你可别胡说!仙师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那水柱和死鱼咱们都看见了!你怎么能说是做手脚?这话要是让仙师或村长听见,可是大不敬!”
“就是啊沧哥儿,”另一个瘦些的少年石头也劝道,“我知道你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可这事关全村安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你看大家都信了,你何必唱反调,自讨麻烦?”
“可不敢胡说!陈仙师是有真本事的!触怒了仙师,降罪下来怎么办?”
“就是,连村长都信服,你莫要惹祸上身!”
林沧见伙伴们都这么说,心里又急又气,却也知道自己空口无凭,根本没人会信。他闷哼一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那双锐目仍死死盯着祭坛上的陈仙师,看着他故作高深的模样,心里的怀疑更重了,前夜那黑影的动作、今日死鱼的时机,太过巧合,绝不是偶然!
他却没注意到,祭坛之上,那陈仙师看似枯槁的耳朵,在他开口时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但旋即又恢复了那悲天悯人的神态,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半晌后,陈仙师收起桃木剑,双手合十,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色,声音也放缓了些,却更能牵动人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既已显化灾厄,便存一线化解之机。然,化解此劫,需赖众生诚心敬意——捐纳钱粮,奉于河神,平息其怨怼。贫道方可借此愿力,设下法坛,引动天地正气,镇压那水中邪祟,保你江家湾一村老小平安,度过此劫!”
这话像块巨石砸入静的水面,台下瞬间安静了片刻,跟着爆发出更激烈的议论声。朝廷偏安江南,赋税徭役本就沉重,江家湾只是个闭塞的小渔村,村民们终日驾着渔船在江上讨生活,不过勉强糊口,谁家也没有多少余粮和闲钱。这“捐纳”二字,无疑是在他们本就紧绷的心弦上,又压了一块石头。
破财真能消灾吗?可若是不捐,万一洪水真的来了,邪祟再作祟,那后果谁也不敢想!然而,陈仙师近期所展现的神迹,让村民们不得不信。
沉默与挣扎没持续多久。村里几户家境稍好些的人家,咬着牙,率先走向祭坛旁那只不知何时放好的大木箱——那箱子是用旧木板钉的,表面还留着渔汛时被水浸过的痕迹。有人从怀里掏出用布小心裹着的几串铜钱,手微微发颤,放进箱子里,铜钱落底的“哐当”声,在寂静的滩上格外清晰;还有人扛着小半袋粟米,袋子口用麻绳扎着,倒进去时,米粒摩擦木箱的“沙沙”声,像针一样扎在其他村民心上。
林沧站在人群后,看得心头火起——这哪里是祭祀河神,分明是趁火打劫!他双拳下意识地握紧,指骨发出轻微的脆响,正要踏步上前理论,眼角却瞥见母亲挤在人群前列,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灰布小口袋。那口袋沉甸甸的,看形状,正是家里省吃俭用存下的数升粟米,那是青黄不接时,他们娘俩的救命粮!
“娘!”林沧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拉住母亲的胳膊。母亲的手布满老茧和干裂的口子,摸起来粗糙得像砂纸,此刻却把那粮袋抱得极紧。
林母回过头,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水汽,眼中满是与其他村民一样的忧虑,她连忙对林沧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沧儿,别胡闹!众目睽睽的,像什么样子!陈仙师是有道行的高人,他的话不会错的。捐了这粮,求河神爷和陈仙师保佑,买个平安,值当!”
“值当什么!”林沧强压着怒火,声音却还是急了些,“他若真有本事,怎会看不出是有人在暗中捣鬼?这粮是咱家的命!若给了他,汛情真来了,咱娘俩喝西北风去吗?”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林母脸色一白,连忙伸手想去捂林沧的嘴,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仿佛怕他的话会触怒河神或仙师。她看着儿子那双与亡夫极为相似、此刻写满倔强的眼睛,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哑下来:“娘知道你不信这些,可……娘就你这么一个儿,不敢赌,也赌不起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
她说着,又要把粮袋往木箱那边递。林沧看着母亲鬓边的白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汽的江风,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缓和了些,眼神却依旧坚定:“娘,你听我说。陈仙师只说要捐纳诚心,没说必须今天交齐啊!你给我几天时间,就三天!我一定找出证据,证明他是骗人的!到时候,这粮咱一颗也不用出,全村人也不用白扔钱!”
林母看着儿子眼中的坚定,又看看台上的陈仙师,犹豫了半晌——她知道儿子的脾性,一旦认准了道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最终,她还是把粮袋紧紧抱回怀里,像是抱着烫手的山芋,低声叮嘱:“你这倔驴……那你千万莫声张,悄悄查探就好,别当众惹事。若查不出什么,或是有危险,赶紧回来,这粮……到时候还是得捐。”
“我知道了娘,你放心。”林沧连忙点头,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祭台上陈仙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脸色微变,转瞬便再度变回那副悲天悯人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