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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铁蹄惊魂(三)

    被俘的日子,牛马不如,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线上。林沧与同村的王铁蛋、张根、李石头,还有几十个从各村落陆陆续续抓来的乡民,都被浸过桐油的粗麻绳捆住手腕,串成一串,在鞑子骑兵的叱骂和鞭影里蹒跚前行。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混着马蹄踏碎路边枯枝的脆响,每一步,都像是把故乡残存的念想,踩的粉碎。江家湾的渔歌、炊烟、河滩上的网影,全都化作了焦土,只在心底留下一道永不愈合的血痕。

    路途遥远,苦不堪言。每天就半碗馊粟米,霉味混着土腥气,咽下去剌嗓子;喝的水浑得能看见泥渣,灌进肚子里直泛酸。背上的物资压得腰杆直不起来,脚踝早被荆棘划烂了,脓水渗进破草鞋,走一步粘一下,疼得钻心。夜里被像牲口一样捆着,丢弃在野地里,江风刺骨,蚊虫叮咬。时常有病弱的人倒下,立刻就会招来鞭子,断了气的,就被铁钩拖到沟里,任其腐烂发臭,喂了豺狼乌鸦。那弥漫的尸臭,当夜便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头顶上盘旋不去,黑压压的,像一片移动的坟场。

    林沧能苟活下来,全靠从小打磨的渔家身板,更暗中运转那潮汐水元功。这法子虽粗浅,却能顺气息,缓疲惫,哪怕只能润一润干得发紧的身子,也能让脑子保持清明。他假装木讷,收敛锋芒,混在人群里,像豹子潜伏在草丛中,只留一双锐利的眼睛,在低垂的草帽阴影下,悄悄观察周围鞑子的布防规律和哨兵换岗的间隙。

    这支鞑子骑兵有二十多人,都穿着暗沉的皮甲,领头的正是那个疤脸十夫长,一道刀疤从额角划到下巴,平添了几分凶戾,目光像鹰隼一样,巡视俘虏时带着审视猎物的警惕。但他手下的兵卒,并非铁板一块。有几个被酒色掏空的老兵油子,行军拖沓,守夜时常聚在一起赌博,吆五喝六的声音隐约可闻,戒备松懈——这或许是一线生机。

    俘虏里还有两人不简单。一个身材魁梧,背脊挺直如松,虽然衣不蔽体,伤痕交错,但眉宇间自有不容侵犯的威严,看守叫他“沈都头”,估计是鄂州军中被俘的低阶军官。另一个是山中猎户杨习,身形矫健如猿,目光锐利如鹰,虽然双手被缚,却仍利用每次歇脚、每个转弯,默默记下地势起伏、草木疏密和敌人哨位,仿佛在脑子里绘制一幅逃生地图。

    一行人沿着无名的支流蜿蜒向北,河水浑浊湍急,涛声呜咽。林沧凝视着那浑黄的河水,如同看到了黑夜中的微光——生路,或许就在这涛声之中!

    转机发生在一个阴沉得令人窒息的午后。乌云低垂,闷雷滚动。队伍在河湾一处浅滩暂时休息,鞑兵也人困马乏,监视稍有松懈。俘虏被允许坐下,但严禁交谈。

    林沧心跳如擂鼓,假装挠痒,蜷缩身体,暗中取出怀里的石片——这是他连日来在砂地上磨制的,锋利如犬齿——悄悄锯割手腕上被汗血浸染而变得韧硬的麻绳。石片磨麻绳的动作得轻得像挠痒,慢得几乎看不出动静——手心全是汗,石片滑了两次,都惊得他心跳漏半拍。每磨一下,麻绳的纤维就断几根,那细微的‘沙沙’声,在他耳朵里比马蹄声还响,攥石片的指节都泛白了。

    同时,他借着调整坐姿,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靠近了张根、杨习和沈都头几人,背对着守卫,用只有几人能听见的气音急声道:

    “等死不是办法……前面就是‘鬼见愁’。”

    张根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杨习、沈都头虽然没有回头,但肩背的肌肉都是一紧。

    林沧继续道,声音细微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坚定:“那里水流湍急,礁石密布,河道狭窄,地势险要,正是好机会……我观察敌人夜哨最松懈,尤其是子时之后,那些老兵必然懈怠。我们……应当一起动手!”

    说完稍作停顿,让这如同惊雷的计划在众人心中沉淀。“先解开绳索。等我的号令,分别跳入水中或钻进林子。杨兄熟悉山路,可以带几个人往东进入密林,马匹难以追赶。”

    杨习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应,表示知道了。

    沈德缓缓侧过身,后背依旧挺得像标枪,目光扫过林沧的手,那双手还攥着石片,指节有力,没有半分慌乱。他眼底先掠过一丝审视,随即透出点赞赏,压着声音沉声道:“某,沈德,鄂州军都头。若能脱此大难,必不忘小兄弟今日义举。鞑子想探听我军情,暂时不会要我的命,若有追兵,某或可周旋片刻。”

    得到沈德同意,林沧心中安定了三分。但沈德随即皱眉,低声道出隐忧:“此计虽险,确是唯一生路。只是……我们都已是疲惫之躯,饥肠辘辘,就算解开绳索,也难以远逃。鞑子骑兵迅捷,追上必死……”

    这也是林沧心中最大的忧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雨前的沉闷,说出了后手:“沈都头明鉴。所以脱身后,大家只管奋力逃命,不要回头。我……去解开缰绳惊扰马群。马群炸营,敌阵必乱,再难追击。我擅长泅水,可以入江遁走。”

    “釜底抽薪,妙啊!”沈德眼中精光一闪,“马惊营乱,不仅能阻挡追兵,更能溃散他们的军心,我们生还的机会大大增加!”

    “阿沧,”一旁的张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石,“我去惊马,你护着大家走水路。”

    林沧急着想反驳,张根却不等他开口。“别争!我爹没了,你娘还在江家湾等你。你要是没了,你叫她咋活?”语气硬得像石头,眼底却藏着点软,“论水性,我在江边长大,不比你差;论手上的巧劲,你不如我常年补网系索的技术。解缰惊马,搅它个天翻地覆,还得靠我!”

    林沧喉咙像被硬物堵住,看着张根那决绝如铁的脸色,知道挚友性子刚烈,再劝也没用。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压抑的低吼:“根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四道目光在昏暗中交汇,少年时一同摸鱼嬉水的情谊、此刻绝境中的死志,尽在不言之中。

    这天夜里,鞑子选择在“鬼见愁”上游一处稍微开阔的河滩扎营,那疤面十夫长竟然下令将俘虏分开囚禁,分为东西两队,中间用帐篷和篝火隔开。林沧、杨习和大部分村里青壮被安置在东侧;沈德、张根等十几个人则被押到西侧,这无疑大大增加了双方呼应的难度。

    林沧的心‘咯噔’一下,原计划全乱了!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石片,目光飞快扫过东西两队的篝火和哨位,脑子转得像风车:不能慌,得在敌人扎稳营前想新招。他盘坐在湿冷的泥土上,背靠着一块冰凉的巨石,反手紧握石片,在雨声和夜色的掩护下,加倍用力地暗中切割手腕上的绳索。雨丝打湿了衣衫,冰冷刺骨,但也一定程度上掩盖了那细微的摩擦声。

    或许是因为连日劳累,或许是把这群形容枯槁的俘虏当作行尸走肉,鞑子哨兵果然松懈了。西侧的四名守卫竟然凑在一起赌起了骰子,呼喝之声隐隐随风传来。

    林沧虽然听不懂蒙语,此刻只盼他们沉醉其中。他凝神运转水元功,将仅存的气力全部灌注到手腕上。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衣衫完全湿透,额角渗出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大约半个时辰后,只听极轻微的“嘣”的一声,手腕上紧缚的麻绳应声而断!一股狂喜夹杂着更强烈的悸动瞬间涌遍全身。他强忍住立刻跳起来的冲动,小心活动着红肿淤紫的手腕,借助雨夜幕帘的遮蔽,悄无声息地潜到杨习身后,指尖飞快勾住他手腕后的绳结——

    刚磨断半根绳,西侧突然没了赌声,林沧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手里的石片赶紧藏到袖管里。他往杨习身边一靠,两人顺势背靠背坐下,胳膊在身后交叠着,看似互相暖身子,其实手还在偷偷解绳。雨丝打在背上,凉得刺骨,可他后背的汗却把衣服浸透了。

    一名守卫拎着酒囊瞥了他们一眼,见二人蜷缩在一起,没什么异常,便自顾自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仰头灌了一口酒,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其他三个敌人也各自回归岗位,隐隐围住了俘虏。

    危机暂解,但时机也在一点点流逝。林沧深吸一口气,悄悄运转潮汐水元功,气息顺着手臂往下沉,指尖的力气突然变得收放自如,原本发颤的石片瞬间稳了,磨麻绳的动作又快又准,像绣娘穿针似的,每一下都刚好磨在绳结最松的地方。必须速战速决,一定要在敌人换岗之前,解放尽可能多的同伴!

    暗夜中,杨习只觉得手腕一松,束缚消失了。他强忍住活动手腕的冲动,只有指尖微微颤抖,血脉重新流通带来的刺痛感清晰刺骨。

    “眼下只有你我自由,敌人分散,形势危急,林兄弟,怎么破局?”杨习的气音细得像风吹草叶,眼睛却没闲着,余光扫过哨位的影子、篝火的明暗,连远处马蹄踏地的节奏都记着,猎户的本能早把周遭的险处摸得门清:“眼下就你我自由,敌人散得开,硬冲就是死。”

    林沧快速扫视东西两侧的哨位,又看向身边那些眼神麻木、亟待解救的乡邻,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陡然产生。他附在杨习耳边,急速说出了策略。

    杨习听了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但立刻化为破釜沉舟的决心:“太险了!但已别无他法。就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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