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五百号和三百号轧机这两头钢铁巨兽,发出撼动地壳的咆哮,同时苏醒!巨大的齿轮开始绞动,冰冷的轨道隆隆滚动,庞大的通风扇发出震耳的嘶鸣,沉重的行车在车间大梁上缓缓滑动,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巨人的叹息。
战斗再次打响!
所有工人都动了!
调整工徐师傅,老道的眼神如同尺子,谨慎地校准着轧辊的间隙,确保滚烫的钢坯能准确无误地喂进“巨兽”的喉咙。地轨工李姐,这个不起眼的矮瘦女人,此刻眼神却像猎人般专注,精准操控着复杂的按钮,前进、后退、微调……节奏快得像在跳舞,操纵着钢坯在死亡边缘的高速穿梭!大黑师刘二柱,光着膀子露出岩石般的肌肉,硕大的铁锤被他抡得像风车!锤头砸在钢销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铛铛”巨响,每一次都拼尽全力!
在这些人面前,新兵龙虾笨拙得像个小丑。
他被命令检查轧辊间纵横交错的冷却水管。这是相对“安全”的活,但在高速旋转的巨大轧辊间穿行,如同在老虎嘴里掏牙缝!
“左边五号管子松了!铁丝!快扎紧!”师父的吼声伴随着砸铁声刺入耳膜。
龙虾慌忙转身去找铁丝和钳子,脚下却被一根铁管绊了个趔趄。冰冷的高压冷却水瞬间从松脱的接口喷涌而出,兜头浇了他一身!刺骨的寒冷激得他一哆嗦,水流像瀑布一样顺着头盔帽檐往下淌,淹了眼睛,灌进领口。整个人顷刻成了落汤鸡。
“废物!手比脚笨!看看你那怂样!瘟鸡崽子!”师父的怒骂夹杂着其他工友零星的哄笑。
龙虾狼狈不堪,咬紧牙关,用冰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笨拙地用铁丝缠绕绑紧漏水的管子。冰冷的水汽和他额头上滚烫的汗水混杂在一起。
他没空理会嘲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弄好,躲开这些要命的管子,节省每一丝力气去做更累的活——拖钢!
粗轧好的条状钢材,带着五百多度的余温,如一道狂暴的赤色激流,沿着长长的滑槽直冲到三百号轧机跟前!这是最终的冲刺,也是精轧的起点,更是最消耗体力的环节!
龙虾已经等在那里。他瘦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弓!沉重的钢钳就是他唯一的长矛!他必须用尽全身力量,像屠龙勇士一样,在红龙咆哮而至的瞬间,将滚烫的钢条前端夹住!然后!
吼——!腰部发力,死命往回拽!力量不够,身体被带着前冲!不行!稳住!
脚掌狠狠跺进地面混杂着油污和铁屑的淤泥里,脚趾在湿滑的翻毛鞋中死死抠住!腰腹力量压榨到极限!身体后倾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拖!拖回!
翻!双手手腕猛然发力,沉重的钢钳夹着火红的钢条划过一道火红的圆弧!
对准滚轮!推!送!
轰隆隆!巨兽的獠牙吞噬了猎物!
一套动作,电光火石!每一次成功,都能换来零点几秒的喘息。但失败更是常态。
汗水早已模糊视线。脸颊被高温烤得发烫、发痛,蒙上厚厚的粉尘油污,活像刷了一层黑漆。工作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硬邦邦地贴在身上。脚底的翻毛鞋边缘又在冒烟,脚趾隔着鞋底被地上的传导热烫得生疼。手上那几颗硕大的血泡早已在无数次强力摩擦下破皮,和钢钳木柄粗糙的表面摩擦着,带出阵阵钻心的刺痛。新的水泡又在形成。
但他心中那个声音无比清晰:
“熬下去!把这铁疙瘩当龙斗!老子是龙孙!龙对龙!谁怕谁!”
他对着咆哮的轧机无声怒吼。
“熬过它!才能去抱我的真龙(大学)!”
呼——!!身后巨大的工业风机鼓足了劲,吹来一丝带着机油味的凉风,暂时抚慰了一下濒临爆炸的肺叶。但这短暂的凉意,在面前永恒燃烧的钢流面前,杯水车薪。
“休息!”如同天籁之音。
半小时的折磨终于结束,龙虾像烂泥一样被人换了下来。
车间冰冷的水泥墙脚,铺着一块破烂的草席。他直接瘫倒上去,身体像一堆散了架的骨头,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抗议。喉咙干得冒烟,肌肉如同被扯碎般酸痛。
冰冷的硬地,反而让他滚烫的肢体稍微舒服了一些。
头顶是厂房侧窗切割出的一片逼仄灰天。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他看着那片灰,眼神却穿过了钢铁的牢笼,看到了村里伙伴们劳作的田野,看到了煤油灯下母亲缝补的身影,看到了……
龙虾的目光,被一抹独特的色彩紧紧攫住。
那是一位仿佛从晨曦画卷中走出的少女。阳光亲吻着她柔顺的发丝,勾勒出宁静优美的侧影。仅仅是一瞥,周遭的喧嚣人声骤然模糊退去,唯有她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他眼中。
这惊鸿一瞬,犹如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日复一日的沉闷天地,将无尽的灰霾驱散,只留下悸动与清明。
她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既非刻意,也非疏离,却自然地带着一种让人心折的优雅与纯净。
她的美不仅仅是脸庞的精致,更是眼神流转间的清澈,举止投足间流露的安宁自持。
龙虾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猛然击中,随即擂起前所未有、既陌生又灼热的鼓点。
幻想的羽翼瞬间张开:若能相识,若能交谈,若能走进她目光一隅……
他用力掐了下自己,才确认这不是梦。
“老天!”
心底一个声音在呐喊,
“这才是城里最美的花儿!我一定要走近她,让她知道我的心意!”
然而,眼前的景象迅速将他拉回现实。少女并非孤立于他的目光中,她的身边笑语嫣然,环绕着不少热情的青年。她像一颗众人瞩目的星星,散发着柔和却遥不可及的光芒。
看着那些围绕她的身影,龙虾心中泛起酸涩的涟漪:“原来是厂花啊……难怪了。”他暗暗苦笑,如同看到蜜蜂蝴蝶眷恋着最馥郁的花朵,“名花有主之地,从来都热闹。”
但退却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胸腔里那份因她而燃起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失落与距离感的催化下,熔炼、压缩、转化,最终生成一股前所未有的热力——那是一种向更高处攀爬的原始渴望。一个清晰无比、非实现不可的目标在心中铿锵作响:
“想要配得上她,想要有资格站在她面前,
我就得变!
我必须改变现状!
我就得——考上大学!”
这个念头像一块烧红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他对未来的蓝图。从这一刻起,那惊鸿一瞥的少女倩影,不再仅仅是心动的对象,而是化作了他青春征途上最明亮、最温柔也最固执的一盏心灯。
当翻动书页的手臂沉重如铅,当熬夜苦读的困倦如潮水般一次次涌来试图将他淹没,当挫败感和对前路的茫然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住手脚时,龙虾只需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那草地上的惊鸿一瞥便会在黑暗中重现:阳光下她柔和的身影,林间偶遇时那腼腆清澈的笑意,甚至仅仅是掠过脑海的一个模糊轮廓……
这一切足以将他从懈怠的泥潭中拽出,重新点燃熄灭的火苗。这无形的力量,是他支撑过每一个枯燥寒夜、每一次筋疲力尽的精神燃料。
他深知这条路布满荆棘,通向未知之地。但龙虾步履不停,从未回头。他心中笃定,唯有拼尽全力握紧书笔,唯有最彻底的蜕变和不懈的跋涉,才能为自己砸开命运那看似坚硬的门锁,真正拥有追求心中所想的底气。而那盏心灯,已悄然升华,成为他对更好自己的向往,对知识世界的渴望,对改变生命轨迹的坚定信仰。
一股澎湃而持久的力量在血脉中奔涌。为了触及那神圣的大学殿堂,在这被工作和环境挤压得极其稀少的时光缝隙里,龙虾用尽所有能抓住的光阴燃烧。
在机器轰鸣、机油味浓重的车间休息角落,他倚着冰凉的铁架,摊开早已被汗水浸透、指印斑驳的书页,旁若无人地念念有词;厂区后山荒草丛生的寂静林间,他独自一人站定,对着空旷的山谷和盘旋的飞鸟,一遍遍诵读,让字句铿锵的声音在林风里倔强地回响;深夜简陋的集体宿舍里,当最后一丝嬉闹归于沉寂,唯一亮着的昏黄灯泡下,是他伏案苦读凝固成墙上的孤影,他如饥似渴地沉浮在浩瀚的知识海洋。
青春的火焰燃烧得太急,焦灼与渴望让他无法等待到所谓的“万全时刻”。在高中知识尚存疏漏、基础仍不十分稳固的情况下,带着满腔希冀和一丝忐忑的侥幸,龙虾踏入了1982年高考的战场。
结果在意料与遗憾之间:他以几分之差,与梦想的录取线失之交臂。
“唉……就差那么一点点。”
落榜的消息如同一盆冷水浇下。但短暂的阴翳过后,一股更强的火焰从眼底腾起。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因用力而泛白:“龙家的子孙骨子里就没有‘认输’两个字!等着看吧,明年,榜首必有我的名号!”
这次失败,成为了一次深刻而残酷的磨砺与检验。它像一块明镜,清晰地映照出他知识的薄弱环节,也忠实地记录了他日夜苦读积攒下的点滴进步。这“试水”之旅非但没有浇灭希望,反而像打铁淬火,让他的意志更加坚硬、目标更加清晰。他的决心坚如磐石:
下一年,大学之门,必将为他轰然洞开!
“咬碎钢牙也要把每个知识点啃透!不留一个死角!再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他在心里立下誓言,目光穿透现实的迷雾,坚定地投向那道象征希望的光明,“登天的梯子,我一定亲手搭到脚边!”
世事的神奇之处,常常就在于它在你最专注的征途旁,悄然播下另一颗种子。
龙虾不曾预料到,在这场奋力追逐心灯、改变命运的搏斗中,命运回赠了他一份特别的礼物——
在高考那紧张肃穆的考场里,在与笔尖和纸张沙沙摩擦的奋斗间隙,也许是抬首缓解酸涩脖颈时不经意的目光交汇,也许是走出考场后人群中那份相似的坚持与疲惫感相互吸引……
另一株同样来自城市的清丽身影,悄然走进了他的视野。
命运的经纬在特定的时刻悄悄编织,一段懵懂又炽热纯粹的情愫,竟在高考的余烬中悄然萌生、悄然抽枝展叶,为他滚烫而执着的青春,添上了一页始料未及却心跳加速的初恋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