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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三章:日月山河

    崇祯十六年。

    十二月二十八日。

    子时三刻。

    南京。

    夜色深沉,万籁寂静。

    夜色为这座曾经作为大明帝国首都数十年的宫城,蒙上了一层幽深莫测的帷幕。

    白日里庄严巍峨的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此刻在墨色天幕下静默矗立,显得格外森严冰冷。

    飞檐枓栱在月色下投出扭曲的暗影,檐角的脊兽凝着霜华,如同守护着某种即将消逝的宿命。

    北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丹陛与御道,在重重殿宇间卷起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吹得檐下孤零零的灯笼摇晃不定,在宫墙上投下破碎而凌乱的光影。

    文华殿、武英殿、文楼、武楼,这些曾经运筹帷幄、讲经论史的枢要之地,如今在冬夜的黑暗里不见灯火,唯余清冷。

    漫长的宫廊间,只有几个值夜的老宦官蜷缩在角落。

    他们浑浊的眼眸低垂着,守着微弱的灯焰。

    与这座皇城一同,等待着注定到来的结局。

    暖阁内,炭火在兽耳铜炉中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寒意。

    朱聿键平静的坐在铺着黄缎的御座之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依旧保持着天子的威仪。

    暖阁之中,内阁辅臣们尽皆垂首,等候着朱聿键,最后一次行驶皇帝的权力。

    朱聿键的指尖微微颤抖,轻轻的拂过了身前御案之上那封刚刚书写完毕、墨迹尚未全干的诏书上。

    诏书的卷首,一行行文字清晰的映入了他的眼帘。

    “朕闻天命靡常,惟佑有德。仰惟太祖高皇帝扫清胡元,肇基华夏。二百七十五年历数攸归……”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字句,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的呼吸越发的沉重。

    终究……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个念头在朱聿键的心头缓缓滚过,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也带着一丝早已预知的疲惫。

    川陕光复。

    纷乱的天下,重归一统。

    这是,何等的煊赫武功。

    捷报传至南京,举城欢腾……

    不,是举国沸腾。

    也正是在那万丈荣光之下,陈望从权倾朝野的燕国公,正式晋位成为了——燕王。

    燕王!

    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已有二百七十五年。

    这二百七十五年间,无论是开国勋贵还是中兴名臣,从未有过任何一位大臣,能在有生之年被晋封为拥有封国、形同古之诸侯的王爵。

    这不仅仅是一个爵位,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的信号。

    随着陈望晋位燕王,他那本就如日中天的声望,彻底达到了无人能及的顶峰。

    于是,劝进之声如潮水般涌来,从朝堂到军营,从士林到市井,天下鼎沸,四海瞩目,八荒共推。

    那已不是暗流涌动,而是滔天巨浪,是万众一心的民意,是天命所归的具象。

    劝进之声天下鼎沸,四海瞩目,八荒共推。

    这已不是暗流,而是淹没一切的滔天巨浪,是裹挟着所有人的大势。

    他知道,不是陈望迫不及待,而是大势如此。

    时势推着陈望,也推着他,一步步走到了这御案之前,这诏书之侧。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个人的命运。

    被时代裹挟的命运只能随着时代沉浮。

    朱聿键闭上了眼睛。

    眼睑合拢,遮住了外界的一切,却阻不住脑海中翻涌的过往。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知道自己是一个傀儡。

    从被陈望麾下甲士从“请”到南京之时。

    在那场仓促却无人敢质疑的登基大典上,穿上这身仿佛带着无形枷锁的龙袍时,他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位置。

    龙椅之下,那位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如鹰的将军,才是这南京宫城、乃至这江山真正的主宰。

    陈望的身影,如同此刻窗外摇曳的树影,无处不在,笼罩着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朱聿键深深的知道。

    若是没有陈望。

    这天下,不知道会败坏到何种程度。

    万民军席卷南国,所向披靡。

    李自成盘踞川陕,割据一方。

    清军的铁蹄踏破了九边,攻陷京师,威压北国。

    那时的大明,已是风雨飘摇,山河破碎。

    谓大厦之将倾。

    诏狂澜欲既倒。

    是陈望。

    以雷霆之势扫荡万民军,光复南京,重统南国。

    而后陈望厉兵秣马,挥师北伐,硬生生将不可一世的清军主力击溃于中原,收复了故都。

    孟塬镇一战而破顺军二十万大军,旬月之间,神兵电扫,川陕光复,天下一统。

    这些功绩,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晰的印在朱聿键的脑海里。

    他并非昏聩之君,他看得到这糜烂的江山是如何在陈望手中被强行缝合。

    看得到那支原本可能彻底倾覆的华夏舟楫,是如何被陈望以强腕稳住。

    他更知道。

    他知道大明早已腐朽不堪,积重难返。

    这个昔日在他的先辈手上,光耀无比的庞大帝国早已从根子上烂掉了。

    他身处藩邸时,便已见惯了官场的贪腐、军备的废弛、民生的凋敝。

    即便没有外敌内寇,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舰又能航行多久?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与清晰的理智在朱聿键心中交织。

    朱聿键眉头微蹙,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

    他选择禅让,并非全然是迫于无奈的屈服,其中也包含着一种经过痛苦权衡后的、近乎悲凉的认同。

    天下,交给一个有能力、有手段、也确实再造了社稷的人。

    或许比留在一个空有正统名分,却无力回天的朱姓皇帝手中,对苍生更为有利……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着朱聿键作为朱明子孙的尊严,却又让他无法反驳。

    但是,当这一切真的要付诸于这卷诏书。

    当他将要亲手终结祖宗二百七十余年的基业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怅惘与愧疚,还是如同潮水般涌来。

    朱聿键想起了太祖高皇帝驱逐蒙元、恢复中华的赫赫武功。

    想起了成祖五征漠北、七下西洋的煌煌伟业。

    那曾经的荣耀与辉煌,最终却要由他这个末路帝王,以这样一种方式画上句点。

    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哽在喉头,让朱聿键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朱聿键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将是对这复杂心绪最后的裁决。

    朱聿键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的拂过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却从未真正被他掌握的冰冷玉玺。

    这不仅是交出权力,也是放下那压在他心头许久的、关于家国天下的重担。

    更是为他所认知的“大义”,做出一个痛苦却必然的选择。

    冰冷的玉玺被朱聿键干瘦、指节微微凸起的手,紧紧握着。

    那沉甸甸的重量,此刻仿佛凝聚了朱明王朝二百七十五年的全部气运。

    朱聿键深吸了一口带着墨香与寒意的空气,手臂似乎有千钧之重,却又异常稳定地,将玺印稳稳地、决绝地,盖在了那封已经书写完毕、等待最终确认的禅让诏书之上。

    鲜红的玺印落下。

    印文清晰的拓在素绢之。

    这方印玺,曾经号令天下,生杀予夺。

    如今,却成了为自身王朝谱写的休止符。

    鲜红的玺印落下。

    日月的升起,本就是因为天下之景望。

    太祖高皇帝当年,亦是顺应时势,承天下景望而起。

    驱除鞑虏,重建华夏。

    这日月,是天下人的日月。

    这天下,从来也都是天下人的天下。

    日月的落下,也应当遵从天下之景望。

    这江山,这社稷,早已不是他朱聿键,或者任何一个朱姓子孙能够支撑的了。

    陈望以赫赫的武功和强腕手段,赢得了这天下之景望。

    朱聿键缓缓的站起了身。

    他没有再看那诏书一眼,只是站起身来。

    “陛下……”

    暖阁之中,响起了哽咽的声音。

    朱聿键的目光微转。

    那是自他还在唐王府时,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大伴。

    此刻,这位头发已然花白,脸上刻满岁月沟壑的老宦官,早已经是泪流满面。

    那一声呼唤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感。

    他看着这位陪伴自己历经起伏、从藩邸到宫廷、始终不离不弃的老仆,心中猛地一刺,那是一种混杂着温暖与剧痛的复杂感受。

    这朝堂之上,天下之间,或许人人都在仰望新日。

    但终究,还有人为他,为大明这轮即将沉落的旧日而真心哭泣。

    大明二百七十五年。

    在往昔之时。

    在那烽火连天、中原陆沉的元末,在那万马齐喑、汉家儿郎备受压迫的黑暗岁月。

    天下之间,也同样有无数的人,在绝望中期盼,在黑暗里仰望,仰望着那轮最终驱散阴霾、重光华夏的——大明的日月。

    华夏得以重兴,神州得以重安。

    在往昔之时。

    天下之间,也同样有很多人都在仰望着大明的日月。

    朱聿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回望着他的大伴,那温和的目光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安慰,也是一种最后的告别。

    朱聿键轻轻抬了抬手,似乎想做出一个安抚的动作。

    但最终,那抬起的手只是微微一顿,便又缓缓放下。

    老宦官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颤抖,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陛下……”

    朱聿键的神情释然。

    他已经放下了所有。

    “诸位。”

    朱聿键目光平静的从暖阁之中,一众站立的群臣身上缓缓掠过。

    “日月山河,仍在……”

    江山依旧,只是换了人间。

    变的,只是守护它的名号与姓氏。

    “衣冠仍存,河山锦绣,万里光耀。”

    “新的日月,仍旧会照耀着天下。”

    “诸位”

    朱聿键语气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朋友话别般的温和。

    “慢行。”

    朱聿键的最后留下的话。

    不再是君对臣的命令。

    而是仅仅是一份期许。

    朱聿键转过身,独自一人。

    他的步履因长久的枯坐与心力的耗竭而略显蹒跚,但那步伐却异常坚定地。

    朱聿键迈开了步子,向着内殿那深沉的黑暗中走去。

    单薄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响,清晰而孤独。

    他的身影逐渐被殿宇深处的阴影吞噬。

    那身赤红色的龙袍也最终融于黑暗。

    隐没载了漫漫的长夜之中。

    他这轮悬于中天却无光无热的“日月”。

    是时候顺应这天时民意,悄然隐没了。

    将这片即将迎来新晨的天空,留给了那轮正在冉冉升起,注定光耀四海的……新日……

    暖阁内,只剩下那卷盖着鲜红玺印的诏书,静静的躺在案上。

    静静的,等待着被新晨的光照亮。

    大明二百七十五年。

    宫墙上的朱漆在风雨中斑驳脱落,琉璃瓦间的荒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

    见证着这二百七十五度春秋的更迭。

    这是一个漫长而沉重的年轮。

    足以让一个王朝从筚路蓝缕走向鼎盛辉煌,再从峰顶滑向无可挽回的衰亡。

    然而。

    无论如何评说。

    无论后世再如何的抹黑。

    无论那些窃据神器之人再如何的唾弃贬斥。

    但是所有人都无法去否认一个事实。

    永远也无法从史册中磨灭一个事实。

    这片土地。

    在蒙元铁蹄蹂躏近百年后。

    终究是在大明的旗号下。

    重新挺起了民族的脊梁,恢复了华夏的衣冠典章。

    回想朱元璋起兵之初,

    中国是何等光景?

    华夏大地是何等满目疮痍的景象?

    中原故土沦陷已达二百四十年。

    幽云十六州飘零异域四百三十载。

    河西走廊断绝音讯六百个春秋。

    云南故地分离已有八百年之久。

    中华大地饿殍遍野。

    南北汉人隔阂深重,几成陌路。

    而朱元璋。

    只有一个碗的乞丐。

    用三十年时间。

    成为了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

    完成了驱逐胡虏,一统中华的伟业。

    让分裂近五百年的南北大地,

    重新在华夏的版图上血脉相连。

    让濒临断绝的华夏文明,

    在战火余烬中得以延续传承。

    罗马传说中的光复者是虚幻的史诗。

    而华夏文明的光复者朱元璋。

    却是真真切切存在于史册之中。

    在这二百七十五载的风雨岁月里。

    华夏得以重兴。

    神州得以重安。

    这份再造之功。

    纵使到了后世百年、千年、乃至万年……

    也必将在青史中永放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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