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要把这幅画——‘临摹’一遍。”奥勒说道,“不用去画,而是去看,睁大你们的眼睛,屏住呼吸,一个一个笔触的去看。”
奥勒的目光落向买手组的同事。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是失败者。”
他说。
“我知道萨拉不喜欢你,把你们从原本的部门里赶了出来。她认为你们是没有价值的人,你们是Loser,是废物。”
奥勒盯着那个买手组的负责人。
对方皱着眉头,似乎正在强行忍受着这些话语。
“觉得羞辱哈?”
奥勒走了过去,他用手指点着对方的胸膛,激将似的说道。
“来,你难道能够忍受这一切么,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告诉我,你认为自己失败了么?”
“没有!先生。我会证明这一点的。”他昂起下巴,像一位愤怒的士兵那样答道。
“不,你就是失败了。”
奥勒嗤笑了一声,轻蔑的说道:“不承认事实那就太可笑了,如果没有失败,为什么现在坐在艺术总监办公室里的不是你?嗯哼?为什么整个欧洲的收藏家们还没有跑过来,去舔你的脚趾?嗯哼?不喜欢这些话,嗯哼,萨拉女士听到不喜欢话,人家转身就走,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我。而你不行,你还要坐在这里,听下去,听着这些把你的尊严砸的一无是处的话语,嗯哼?”
年轻人每说一句话,都用嗓子眼发出一声鼻音。
他每嗯哼一声,桌子对面的那个男人的头就低垂一分,直到最后,他已经从刚刚的那个愤怒的士兵变成了佝偻着头的中年人。
“其他的所有人,之所以坐在这里,听我说话,是因为他们选择了我所提供的工作。只有你,你今天还坐在这里,是因为你根本没有选择。”
“看到其他同事看到你的眼神了么?那是看着失败者的眼神。你是这个屋子里唯一的那个失败者,对吧?”
“你怎么能不承认已经发生的事情呢。”
“证明你没有失败,我搞不懂,你到底怎么能证明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存在呢?颠倒黑白?这是顾为经才有的能力,抱歉,你没有。”
“你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先生。”
中年人似是哭了。
他终于无法忍耐这一切,站起来,默默的把桌子上的东西装进文件夹。
场内的其他同事噤若寒蝉,他们完全没有料到,之前表现的那么和蔼热乎的小克鲁格先生,今天来到这里,竟然用羞辱的手段,毫不留情的开除了他们之中的一个人。
对于没有能力的人,他们心中也未必有太多同情,顶多算是一点点的唇亡齿寒而已。
“嘿。”
奥勒似乎还嫌自己刚刚打脸打的不得劲,他伸出手去抓对方的肩膀。
“够了——”
中年人也是有脾气的,他原本在《油画》杂志里也是受人尊敬的人物,他挥起手来,抬手就想打开这个讨厌的家伙。
恰待抬起手来。
又想起这是本管《油画》杂志的大董事,银行家克鲁格先生的螟蛉之……呃,亲生儿子克衙内。
中年人的万般无奈涌上心头,一时之间,便压过了心间的怒火。
手自软了。
小克鲁格先生一把抓住了中年人的手,七年的自律和健身明显产生了很好的效果,他曾经在伊莲娜家族的地板上和欧洲的艳星撕头发,揪耳朵,撕扯的难解难分。
现在。
他的手却像是铁钳,牢牢钳的这个中年人动弹不得。
小克鲁格先生盯着对方的眼睛,自顾自的,高高的伸出了手。
“唉!不至于——”
羞辱就够了哈,扇大嘴巴子就真的太过分了,人家会反过来起诉你!尽管竞争和淘汰十分的严苛,大律师对于新人的隐性霸凌也许是欧洲顶尖律所的传统项目,可旁边的法律顾问还是觉得这一幕有点过火了。
真当人家是个小透明了?对方愿意忍受这样的羞辱,还是看在小克鲁格先生他爹份上的。
他在心间暗骂这种富二代纨绔公子真是不懂事,出于职业本能,站起来想要阻拦。
但奥勒的手还是落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
中年人下意识的向后躲,闭上了眼睛。
没有清脆的巴掌声。
奥勒左手拉住了对方的手腕,右手用力,把这只身体略胖,体型比他足足大上一圈的虚弱的老白男,像是抱一只大橘猫一样,抱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他……
竟然给了对方一个男人之间的拥抱。
旁边的同事们呆住了,起身想要去拉架的法律顾问呆住了,甚至被抱住的老白男自己,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展开……他也不明所以的呆住了。
“我懂你的感受,朋友。”
“无力,羞耻,屈辱。”
他拍拍对方扭动着的后背:“我懂。”
“你不是这个屋子里唯一的那个失败了的人。”
奥勒轻声说道。
“我也是。我也在属于自己的领域里,输的一败涂地。”
他平静的话语蕴含着奇特的力量,也像是安抚一只大橘猫一样,撸着他的后背,怀里的老白男渐渐地不再胡乱扭动。
奥勒想着他从属于他的伊莲娜庄园里被狼狈赶走的那一天,想着过去七年的日日夜夜,想着溪水边,安娜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飘扬。
“我的兄弟。”
“那些话不止是说给你听的,那些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曾感受过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我知道被人狠狠打倒在地上的感受。”
“我们失败了么?当然,这是事实。我们没有办法去证明一件客观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不发生。”
“我们都失去了那些本该属于我们自己的一切。”
“但我们可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者。我们输掉了游戏,但我们不是Loser。”奥勒的声音刻骨平静,那是一块皱皱巴巴的料子被失败,被焦虑,被无力感如垂锤般日日夜夜锤打了一千遍之后,才能有的平静。
“我的父亲常说。Lose是一种结果,Loser是一种状态。失败了就是失败了,下一次可以赢回来,但Loser永远会输。”
“没关系,我今天讲这些话就是为了告诉屋子里的所有人,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全部都输了游戏。”
“我也想告诉众人,你不是一个没有血性的男人,你不是一个懦夫,你不是没有选择的人。就在刚刚,你选择想要转身离开,你不想承受这一切,这让你失去了尊严。这是比失去金钱更大的屈辱。”
奥勒放在男人背后的手握的很紧,像是攥住了年少时手心里的那颗冰凉卵石。
他可以选择离开。
他可以不忍受这一切,他可以去环游世界,他可以开着敞篷跑车载着大妞,漫无目的在法国的黄金海岸边飞驰。
他有选择醉生梦死的权力,可他留了下来,留在了《油画》杂志社,受人议论也受人耻笑。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七年,过的奥勒都要问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呀?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我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生活。
“但是你还是会选择留下来。因为我请求你留下来。”
奥勒说道。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所以你留下来。因为你要咬着牙,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者,所以你要留下来。”
“我要告诉这间房间里的所有人。”
奥勒扫视着办公室里的所有同事,用拳头狠狠的扣响了买手组负责人的胸膛。
他扣的那么用力,几乎可以说是锤打。
可中年人站的笔直,胸膛绷的紧紧的承受住了这一切,他一言不发,却比刚刚一开始的模样更像是一位真正的战士。
“他。”
奥勒用手指指着对方的胸口。
“他不是因为被人像丧家之犬一样赶走,因为没有选择才留下来的。他是因为选择了要捍卫自己的一切,才留下来的。他不是因为没有尊严,才留下来的。他是因为选择了尊严,才留下来的。”
“他可以转身离开。”
“他选择了留下,他和你们一样,都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从今以后,我不希望在这个办公室里,我不希望在我们的团队里,听到任何人去嘲笑他。”
“我绝不允许你们去侮辱这样的一个人!”
过去的这段时间,这位中年人的日子很不好过,而奥勒·克鲁格先生无疑曾经听到过那些传闻。
奥勒走过去,拉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如果有任何人不同意这一点,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如果下次再让我听到类似的传闻,那么,我会直接去请你们离开。”
房间里静悄悄的。
小克鲁格先生的眼神快速的扫过了亨特·布尔。他真的有点担心,对方会在这种时刻给他捣乱,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那么很抱歉。
奥勒没的选,那说明他根本没有办法驾驭对方,甚至没有办法进行基础的沟通,他只能去足够礼貌但也足够坚绝的请对方离开,即便那是“猫王”布尔。
对于亨特·布尔,他忍耐上限很高很高,他可以把他当成一尊“大菩萨”供着,他可以专程飞去巴黎只为了给他买一顶帽子。他可以容忍对方教自己火车应该是怎么“叫”的。
但奥勒不能容忍亨特·布尔是房间里的定时炸弹。
炸弹是用来杀伤敌人,要是时不时自己炸一下,那奥勒还是最好躲远点,就算那是原子弹。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亨特·布尔已经用一根画笔戳破了顾为经艺术性的神话,而剩下的事情嘛——
对于奥勒来说。
这种老疯子还真未必有那个在《油画》杂志工作多年,经验资深,且对他忠心耿耿的买手组负责人重要。
他固然失败了,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走。
但说实话,输也看输给谁,他毕竟也是有望当上《油画》的艺术总监的人,输给萨拉这样的人一点也不丢人。换成安娜,不照样被萨拉喷的狗血淋头嘛。
很好。
没有人出声。
连亨特·布尔都没有在哪里作妖,只是睁着大眼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一幕。
奥勒走了回来,走到买手组的负责人身前,这一次,对方的眼睛红红的,真的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意味在其中了。
“刚刚的那些画,你都看到了?”
小克鲁格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中年人说道。
“你知道要怎么做,对吧?”小克鲁格先生继续问道。
“是的,先生。”男人答的斩钉截铁,“我很清楚。”
“很好。”小克鲁格先生点点头,“顾为经是画家,而你是专业人士,知道应该怎么去分析一幅画,知道应该怎么去欣赏一幅画,怎么去毁灭一幅画。怎么把子弹打进对方的脑袋,我没有办法教你们怎么去看一幅画,这是你的本职工作。我这样外行人的指手画脚,对于您这样的专家来说,无异于是一种侮辱。”
奥勒轻声说道。
“但我能给你两样东西。”
“第一,是一项建议——艺术赏析上的建议。”奥勒说道,“这个建议不是来自于我的,而是来自我的……来自安娜·伊莲娜小姐的。”
他说。
“我的建议您当成狗屎忘掉就好了,但安娜·伊莲娜小姐的建议,你必须要听。”他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哂笑,“因为她是成功者,她是你们这个行业最成功的人之一,她曾是《油画》的艺术总监。《油画》是这个行业里最专业的杂志。后来,众所周知,她又成为了顾为经的经纪人,而顾为经又是过去二十年间,所出现的最为成功的画家。”
“他不是一个好打败的对手。”
“想要打败他,你就要听听安娜是怎么说,怎么做。”
奥勒深深的吸气。
“我不会建议你怎么做,但我会告诉你安娜是怎么做的……我们……我们曾经一起长大。”
男人做在了椅子上,眼神盯着天花板。
“我请求你——”
“不要恨顾为经,在最开始,你要……去,发自内心的爱他。”
“小时候,教母会给我们讲艺术的移情。”
(回家之后先写一章出来,这一更是补昨天的,还会有二更,如果太晚的话,那么就会放在明天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