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突然察觉不到因果了……
阁老苍老的手指,忍不住捻在一起,又缓缓松开,又捻在一起,又强迫自己松开。
他真的很想去算算。
但他现在已经“退休”了,根本不想去掺大荒这摊泛着黑气的浑水。
一下手去算,等同于伸手从浑水里,去捞因果来看。
既容易脏手,也容易被人察觉。
可不算,又不可能。
阁老心底,既隐隐发寒,不知发生了什么。
又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爬,止不住发痒,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阵法是阴阳古阵,缘由太大,这才不得不动点小手脚,遮掩一下因果。给了他,是给他学的,让他悟的……”
“这小子,到底拿来做什么了……”
“归根结底,他一个筑基境小子,能拿这等阵法做什么?总不能他……”
阁老心头猛然一哆嗦。
筑基能拿这阵法做什么?!
什么事,是只有筑基境才能做的?!
早已古井无波的阁老,久违地又有了一种,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感觉。
“他……不是……不会……不应当吧……”
阁老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也顾不得手脏了,三根指尖,捻在了一起。只捻了一刹那,天机心法一运,因果在他心头一转。
阁老的心,也就彻底死了。
那副经他的手,做过手脚的古阵法,竟然真的……被炼成本命阵法了?!
这是怎么做到的?
阁老神情凝重,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修界之大,天才无数,本命阵法类法宝,不是没有人这么修炼过,流传下来的传承,也有不少。
但炼阵法为本命法宝,不是这么简单说说,就能行得通的。
需要有对阵法本质的理解,对阵法应用的熟练,以及对人体结构的深刻剖析,和对人体大量“改造”的经验。
牵涉的法门繁多,手段繁杂。
五行,八卦,以及其他三才,四象,六爻,七星等等不同门类下,每一副具体的阵法,若要将其炼成本命阵,所需的传承和手段都不一样。
五行八卦类“本命阵”,尚且如此复杂。
阁老一时也想象不到,将“阴阳”类古阵,炼成本命阵,究竟需要何等修道造化。
这阴阳往生阵,是天枢阁封存的东西,古拙晦涩,深邃至极,自己身为阁老,都琢磨得不太深刻。
这小子就算天赋异禀,悟性再高,但终究只是筑基,眼界也阅历有限,顶多也就有所参悟,是绝不可能“掌握”这等阴阳古阵的。
“莫非这小子……是其他物种?”
“他其实不是‘人’?”
“可就算他是秉道而生的天地神明,也绝不至于这么离谱……”
而且……
阁老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恐怕还不只是炼“阴阳本命阵”这么简单。
以墨画在乾学州界行事的风格,还有此前一面之缘中,他对墨画心性的了解。
这是一个,心性正直,但偏偏又不守“规矩”的孩子。
是一个看似鲁莽,但心细如发的孩子。
很多时候,行事胆子很大,胆大到让人头皮发麻。
但胆子大的同时,他做任何事,其实又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有着深刻的思考,和极周密的打算的。
他对别的事是如此态度,对他自己的“本命阵法”,就更不用说了。
阁老几乎可以断定,墨画这孩子,现在是不可能知道,乙木回春阵的真正奥秘的。
因为,这里面是他亲自布下的手段。
顶多只是有些怀疑——毕竟这是论剑大会的奖励,不可能真的普通。
他平时若用这阵法救人,做些“救死扶伤”的事,应该能从阵法运转间,领悟到一些东西,然后循序渐进,去思考其内在的法则。
这对他今后的修行,大有裨益。
至于能悟成什么样,就看墨画自己的造化了。
这也是阁老,对墨画得到阵法后,领悟进度的预判。
墨画对这阵法,短时间内,其实是“看不透”的,更不必说去悟了。
“看不透”的东西,以墨画“谨慎”的性格,拿来研究可以。
但若真的拿来做性命相修的“本命阵”,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也就是说,墨画他为自己定的“本命阵”,其实另有他物。
这阴阳古阵,很可能是墨画,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顺带”着加在里面的。
是“顺带”的!
他是顺带,把这副惊天地泣鬼神的阴阳往生古阵,炼在自己的本命阵法里面的……
阁老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
与此同时,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这孩子,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他到底是出于什么传承,什么动机,什么思路,什么法门,在炼自己的本命阵法的?
他又到底……整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阁老的心里,现在像是有十万只蚂蚁在爬。
他真的很想,以自己给的“乙木回春阵”为“因果线”,顺藤摸瓜,将墨画本命阵法的整个底细,所有构生的底层法则,全都给扒出来,好看个明白。
阁老的手指,又忍不住往一起捻。
但他终究是很辛苦地克制住了。
窥人本命根基,这是修道的大忌。
当然,对阁老这等人物而言,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忌”。
他们活了太久,修为太高,神识太强,阅历太深,洞悉天机,功参因果。
很多时候,别人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只略看上一眼,便能将此人的“道”,看得一清二楚。
心性如何,根基如何,传承如何,修什么道,走的什么路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墨画不是一般人。
道心清澈,待人真诚,浑如璞玉。可一旦深究,又仿佛是一滩深渊,里面的因果太大,天机太深了……
阁老想了想,到底还是算了。
“我退休了,我退休了,我退休了……”
阁老默念了三遍,才消去了心中的好奇和执念。
但心中的波动,仍旧久久难以平静。
阁老便坐在池塘边,目光深沉,看着微澜的水面,看着水中游动的鱼儿,心中缓缓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复盘。
可越复盘,阁老的心便越亮……
乾学州界的局,本是一个“死局”。
原本死的人会更多,牵连的势力数不胜数,不少世家,宗门也会因此覆灭。
大多数人,对“灾难”这两个字,是没有概念的。
也根本不知道“灾难”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知道邪神的恐怖。
不知道乾学州界,曾经真的危如累卵。
不知道,他们的生死,曾经真的就在一线之间。
而如今,乾学州界看似又“缓和”了下来,世家继续争权,宗门继续夺利,名利堆砌之下,一派“繁花似锦”的样子。
众人对那场大灾的记忆,也开始有些淡薄。
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人的本性。
但阁老是操盘的人,他比谁都明白。
如果没人破局,没人在暗中,承担这一切的责任,推动着这些事发展,没人去以身犯险,破坏大荒邪神的计谋,那数年之前的那场“乾学灾变”,就已然是乾学州界的末日了。
但神道之事,讳莫如深,凶险莫测。
即便是阁老,一开始也没有太好的“棋子”,来破这个局,来想方设法,在邪神之灾中,将这诸多州界苍生的伤亡,降到最低。
好在有了墨画。
但墨画一开始,也只想做“咸鱼”,不想牵扯太多。
所以,阁老才会不惜代价,甚至冒着天大的不韪,触犯道廷的禁忌,把“阴阳往生阵”当鱼饵,来钓出墨画这条“小金龙鱼”,让他去搅动了水面,破了乾学的局,最终也算是让乾学州界,得以存续。
这种事,危险很大,风险也很大。
但事关大局,身为阁老,自然义无反顾。
只是阴阳往生阵,因果真的太大,万一真被查出来,他这个阁老,也实在难辞其咎。
所以,他直接“辞职”,先跑路了。
当然,这么做,也不单单只是这条“金龙鱼”的问题。
他做了这么多年阁老,窥测天机,运筹帷幄,背了不知多少大因果。
下面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因果,在等着他。
为了求天道全性命,也为了退出局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清这场棋局,“激流勇退”,是最好的选择。
可现在,阁老捋了捋因果线,却意识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这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就出在这条“金龙鱼”身上。
在乾学州界,这条金龙鱼,咬住了他抛过去的“饵”,顺着他的线,破了乾学的局。
这是他意料之内的。
而且这个“饵”,太大了,太硬了,太老了,这条小金龙鱼,肯定是吞不下去的。
只要“饵”在,那连着这个“饵”的线,就也还在。
这也是阁老有备无患,留下的因果“暗线”。
将来道廷那些老东西,真找他“查账”,他也能顺着线,再把“鱼饵”弄回来。
可现在,不对劲了……
这条金龙鱼,游出了乾学州界,远远地游到了大荒,不知搞了些什么东西,突然就把饵给“吃”了,还吞进了肚子里,准备开始消化了。
这个饵,成了这“金龙鱼”,塑造本命阵的关键。
换句话说,自己这种行径,就是在助这条金龙鱼,“结丹”化龙。
这下这因果……可就捅破了天,大了去了。
阁老捋着这件事的因果,越想越是心惊。
以至于他有一种,在岸上钓鱼,反被鱼吞了饵,扯着线,一头栽进了水里的感觉。
而且还是百口莫辩。
毕竟阴阳往生阵,真的是他这个阁老“送”出去的。
现在这阴阳往生阵,被那小子当本命阵给融了……
这种离谱的事……
他这个“老谋深算”的阁老,若说自己真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信。
反正,让道廷那些多疑的老东西相信,估计是有点难……
阁老甚至自己都不大信。
不信这枚古老的“饵”,竟然真的有鱼能吃掉。
也不信自己钓了一辈子鱼,如今真的反被一条小鱼,拉进因果的旋涡里了。
阁老舒缓了没多久的眉头,又深深皱了起来:
“麻烦……大了啊……”
“万一以后爆雷,这辈子都别想安生了……”
阁老沉思片刻,又轻轻捻了一下手指,稍稍多算了一点点。
算了算,墨画到底在大荒做了什么事,算一算,自己能不能从这段因果中摘出去……
可这一算,阁老当即脸色一变,瞳孔也猛然一颤:
“这小子,是真能搞事啊……”
“他这是……在大荒……在造的什么天大的反啊?!”
甚至……不只是造人的反,还造“神”的反?
阁老吸了口凉气,都忍不住有一点点心悸。
大荒局势太乱了,天机浑浊,心机交错,很多高人在布局,互相遮瞒欺骗,真真假假难辨。
若非阁老此前,亲自见过墨画,跟墨画下过棋,手里还握着这一条“乙木回春”的因果线,可能也没察觉到,墨画到底在做什么。
或者说,是没察觉到,做这些事的人……是墨画。
毕竟谁能想到,他一个太虚门的小弟子,竟能跑到大荒,去造大荒的反,造道廷的反,连大荒神明的反,他也能造。
这孩子,是真的能“造”啊……
阁老一口气憋在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久之后,阁老目光渐渐凝重,缓缓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做这种事……你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你死么……”
“神明想杀你,大荒想杀你,蛮族想杀你,道廷想杀你,世家想杀你……便是你自己的神性……也会杀了你……”
甚至有一瞬间,阁老自己都忍不住想着,要不让这小子,就“死”在大荒算了。
死在大荒,就把因果都“掐断”了。
他这阁老做过的事,也就没人知道了。
既销尸灭迹了,也销赃抹“账”了。
免得后面,自己堂堂阁老,成了这个,造“神”的反,造道廷的反,造大荒的反……以后还不知道要造什么反的“恐怖分子”的“帮凶”。
几千年的英名,毁于一旦。
阁老沉默。
“死了算了”这个念头,宛如小妖魔一般,一次又一次在他心头浮沉。
但与此同时,那俊俏可亲的笑脸,那清澈如水的眼眸,那道心如玉的气质。
还有那虽然短暂,但与自己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点点滴滴,也在阁老心间,不断回荡。
末了,阁老深深叹了口气。
“一辈子劳碌命,耐不得一丁点清闲……”
阁老缓缓坐起了身子,看向身旁的棋局。
这局棋,黑白分明,金色隐现,看着还算势均力敌,但已经就快到,胜负生死判定的“终局”了……
……
三品绿泑山界。
隐秘的山洞内。
墨画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眸之中,金色一闪而过,只不过这缕金色,没了此前的清澈和灵动,反而深沉而冷漠。
像是神明开眼,在看向这世间。
与此同时,墨画的周身,突然闪起幽深的蓝光,饕餮纹路宛如皮下的“阵法生物”一般,从墨画的骨骼上亮起,沿着十二正经,循环了一个周天。
而蓝光之中,隐隐透着金玉之光。
这是木白金玉之骨。
而这金玉之光中,又掺杂了一丝丝,乙木气息。
这是乙木回春阵。
此时此刻,墨画的本命体系,终于彻底成型。
他的气息,也突然上涨了一小截。
筑基巅峰。
铸就本命法宝,进入体内温养法宝胚胎的阶段,便意味着修士,真正迈入了筑基巅峰的境界。
待法宝温养完成,根基稳固了,便可真正尝试着,去冲击金丹之境了。
一入金丹,则大道蜕变,脱胎换骨。
墨画目光之中,蕴着威严,气势已经有了初步“蜕变”的气象。
可他刚准备起身,突然便是一怔。
因为他发现,趁自己神识内视,一心铸本命阵的同时,自己外在的血肉之身旁,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些“怪异”的东西。
这些东西,尖嘴獠牙,小眼长尾,瞳孔像是铜钱,散发着不正的金色,像是邪祟,又像是妖魔,正在偷偷啃食着他的道身……
这是……
墨画瞳孔微凝。
“金钱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