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古月照尘寰，青丝化雪寒。
少年轻险隘，壮岁涉重关。
故里千山外，孤灯只影残。
何当共明月？清泪落青涟。
话说当时登州城内外被破，三门俱陷，但见烈焰焚天，烟尘匝地。知州李云鹍并那宁太保何武、徐太保余宝、连太保文杉，领着六百余残兵败卒，舍命杀出西门。回头望那城中官廨民房，尽在祝融口中。李云鹍捶胸顿足，涕泗交流道：“今日之事真个痛煞我也。祖宗疆土，竟丧于李某之手。上负天子，下愧百姓，万死难赎。”身旁何武急劝道：“大人且休悲切。贼势方张，顷刻便至。当速奔莱州，请得救兵，再图恢复。若再迟延，吾辈皆为鱼鳖矣。”余宝、文杉亦在旁苦劝。李云鹍无可奈何，只得拭泪上马，由众亲兵簇拥着，落荒而走。
且说李云鹍一行人马不停蹄，沿官道向西奔逃。正是那正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山。约行五六里，到一险隘去处，地名唤作“鹰愁涧”。怎见得这险峻？但见：两壁悬崖如刀削，中间窄路似羊肠。正是埋锅造饭的好去处，打家劫舍的歹场坊。有诗为证：
涓涓寒脉穿云过，湛湛清波映日红。
声摇夜雨闻幽谷，彩发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飞喷碎玉，一泓水响吼清风。
流归万顷烟波去，鸥鹭相忘没钓逢。
正行之间，猛听得山崖上一声梆子响，火把齐明，一彪军马拦住去路，当先一员头领，怎生打扮？但见：
凤翅明盔稳戴，鱼鳞铠甲重披。锦红袍上织花枝，狮蛮带琼瑶密砌。
纯钢铁棍紧挺，青毛鬃马频嘶。半路杀出先锋官，山家士奇便是。
原来这正是孙圣一石二鸟之计。他在背后运筹帷幄，先借潘文得之谋，引杜壆交趾军攻破登州；又算定登州官军必从此路逃往莱州，故早早派遣心腹山士奇引一支生力军，抄小路抢先占据鹰愁涧，名为接应，实为截断官军退路。
当下这山士奇手掿一条浑铁棍，大喝道：“那逃命的官军当住脚，老爷在这等候多时了！若是晓事的，留下李云鹍那颗首级，饶你等不死。”惊得李云鹍魂飞魄散，几乎坠马。何武见状，把心一横，高叫道：“大人休慌。末将在此，定保大人杀出重围。”转身对余宝、文杉道：“二位兄弟护着李知州，觅小路走，俺自来断后。”余宝急扯住何武道：“哥哥万万不可！这伙强人兵甲鲜明，以逸待劳，哥哥孤身一人，怎敌他千军万马？”何武瞋目喝道：“事急矣，岂容踌躇？速速远走！”言毕，何武挥刀背猛击李云鹍坐骑后股。那马负痛，驮着李云鹍，向旁里一条茅草没膝的小径直窜去。
余宝、文杉见此，只得含泪看了何武一眼，引着百十亲兵，紧随其后。不料贼人早已四下合围，箭如飞蝗般射来。乱军之中，余宝、文杉只顾挥兵器格挡，护着李云鹍主马，那溃散的亲兵却被冲得七零八落。待奔出里许，回头再看，余宝、文杉并那数十亲兵，竟不知被隔在何处。李云鹍身边只剩下三五个带伤的贴身护卫，真个是成了孤家寡人。
再说何武，见李云鹍已去，心下略宽。勒转马头，横刀立于涧口，面对山士奇大军，毫无惧色。掷头盔于地，大喝道：“宁太保何武在此，那个不怕死的，上前来试我手中刀！”山士奇见何武单人独骑，气概不凡，暗赞道：“好个磊落汉子。”便将铁棍一指，喝道：“孩儿们，与我拿下这厮下酒吃。”众喽啰发喊上前。何武舞动双刀，恰似瑞雪纷飞，泼风般砍将去。这窄路只容三两人并行，贼兵虽多，奈何展布不开。何武借这地势，双刀翻飞，所向披靡，顷刻间砍翻十数个贼人。尸首堆积，竟塞住了道路。口中兀自大骂道：“害国殃民的贼徒，今日且与尔等拼个死活！”山士奇见士卒皆有退缩之意，喝道：“无用之辈，都与我退下，看我一人擒他！”催马抡棍，亲战何武。二将在窄涧中，火光摇曳，一场好杀。何武双刀如剪，招招搏命；山士奇铁棍似蟒，呼呼生风。刀棍相交，铿锵作响，火星乱迸。这二人武艺，原没个高低上下之分，然何武终究血战竟日，人马疲乏，兼之背上旧伤迸裂，气力不加。斗到八十合上，山士奇觑个真切，大喝一声，铁棍挟千钧之力，盖顶砸下。何武急举双刀，十字交叉硬架，只听铛的一声震天价响，右手刀竟被生生磕飞。虎口迸裂，鲜血淋漓。山士奇就势横棍一扫，正中何武腰肋。何武大叫一声，口喷鲜血，兀自以断刀拄地，双目圆睁，怒视山士奇，厉声道：“宁为大宋鬼，不作叛逆奴！”声裂夜空，何武旋即气绝。尸身倚着断刀，巍然不倒。山士奇道：“此真义士也，不可轻慢，好生收殓。”遂引军越过何武尸身，向前追赶。然经此一阻，李云鹍早已去远。
且说那李云鹍失了余宝、文杉，由三五残兵护着，慌不择路，穿林跋壑，狼狈万状。幸得文杉先前在乱军中射倒了几个追兵头目，贼人追势稍缓。一行人奔至海边，天幸寻得几条破旧渔船。也顾不得船小浪高，李云鹍与残兵匆匆登舟，奋力划向茫茫大海。回首望那登州，火光犹自映红半壁天穹。李云鹍立于船头，海风萧瑟，吹得袍袖零落，官帽不知去向。念起自家满腔抱负韬略，意欲匡扶社稷，不想遭此奇祸，州城沦丧，将士死难，如今竟成亡命之徒，飘泊于万顷波涛之上，真个是肝肠寸断。望着那浊浪排空，不由得放声恸哭。左右残兵，亦皆垂泪，无言可慰。
再说山士奇见擒不得李云鹍，回望登州城头火光照耀，对左右冷笑道：“杜壆那伙交趾蛮子，想必正在城里快活。却不知俺们孙圣大王黄雀在后。走，随我进城，去会会他们。”言罢，山士奇引军直抢登州东门。此时城内乱象稍定，只见街巷之上，一个个交趾军士搬运府库财物，争抢不休，乱作一团。杜壆、酆泰等人正在原知州府衙大堂之上，商议如何分功据守。忽闻门外喧哗，小校来报，说城外有一彪人马，打着“孙”字旗号，为首将官山士奇，声称奉游骑将军孙圣之命前来接防。杜壆闻言，眉头微皱。潘文得却在一旁使个眼色，微微点头。杜壆会意，便道：“请山将军进来。”
不多时，山士奇顶盔贯甲，带着十余名健卒，昂然直入大堂。环视堂上诸将，双眼在金银堆上略略一瞥，旋即对杜壆拱了拱手，算是见礼。口中却道：“三军将士此番劳苦。我家孙圣大王闻登州已破，特命末将前来，一则犒劳将士，二则接手城防。登州乃海疆重镇，非有大王亲信坐镇不可，还请杜元帅即刻交割印信、兵符、府库册簿。”
此言一出，堂上交趾诸将尽皆变色。那狻猊酆泰性情最是暴烈，闻言大怒，一步踏出，手指山士奇骂道：“你这厮在此放毒烟屁！俺们兄弟几个流干血汗夺下这登州城，你这猢狲寸功未立，如今倒想来现摘桃子吃？天下那有这般便宜事？我且告诉你，要城没有，要你酆爹爹这对双锏，倒是可以试试利害！”山士奇岂是怕事之人，见酆泰无礼，亦掣出朴刀，瞋目喝道：“你那南蛮子休要猖狂！此乃孙大王将令。尔等莫非想拥兵自重，背叛盟约不成？”身后健卒也各持刀枪，怒目相对。眼看双方剑拔弩张，就要火并。那杜壆也沉着一张脸，似有欲发作之色。
潘文得见此急忙上前，拦住酆泰，又对山士奇赔笑道：“山将军息怒，酆将军也是一时情急。只是兄弟们刚刚破城，损伤不小，此时便要交割，但恐军心不服。是否容我等稍作休整……”山士奇冷哼一声，正要反驳，忽听门外马蹄声疾，又一使者飞驰而入，呈上孙圣亲笔书信。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暗开城门的病尉迟孙立。杜壆拆开一看，信中先是褒奖众将破城之功，继而语气一转，言道此番登州败报，朝廷震怒，必遣大军征剿，登州孤悬海边，非久守之地，望杜帅以大局为重，率众携城中钱粮军械，退往他处，与主力汇合，共图大业。信末又许以高官厚禄，并暗示若不应允，则粮草补给、后路接应皆成问题。杜壆看罢，与潘文得换个眼色，已知孙圣之意决绝。潘文得趁机低声道：“元帅，小不忍则乱大谋。孙圣势大，我等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若与之决裂，前有朝廷追兵，后无退路援军，危矣。不如暂依其言，献城以为进身之阶，日后自有腾挪之处。”杜壆长叹一声，知道事已至此，由不得自己，遂对山士奇道：“山将军，既是孙大王将令，杜某岂敢不从。只是麾下儿郎，不知如何安顿？”山士奇见杜壆服软，面色稍霁，道：“杜元帅深明大义，大王必不负你。至于众将士，凡愿追随大王者，一视同仁；若有去意，大王亦赠金遣散，决不阻拦。”
酆泰等人虽仍愤愤，见杜壆已做决断，也只得强压怒火。于是杜壆下令交趾军退出城外营地驻扎，将城防、府库一并移交山士奇。山士奇迅速接管四门，张贴安民告示，快马飞报孙圣。
却说东京汴梁城中，登州陷落消息甫一传来，朝野震动。道君皇帝闻奏，惊怒交集，连摔了数个汝窑茶盏。在金銮殿上，厉声诘问群臣：“一伙交趾囚徒，竟能连破州府，戕害朕之禁军将领。诸卿平日夸夸其谈，如今谁能与朕分忧，剿除此寇？”殿下一时鸦雀无声。正当此时，那孙圣早有准备，通过朝中关节，上表自请剿贼。表文中痛陈登州之失乃将帅无能、守备松懈所致，自称愿领本部义兵，并节制登莱周边军马，定当克日收复登州，扫清海疆，以报君恩。其言辞恳切，且主动请缨。道君皇帝正愁无人可派，与高俅等人略一商议，竟准其所奏，诏令孙圣为登莱等处招讨使，速平此乱。
只说孙圣奉旨引着大军，浩浩荡荡开赴登州。兵临城下，潘文得早已与杜壆等人通好气。孙圣大军一到，杜壆、酆泰、阮进、胡俊并着先前被俘的苏太保吴凝、常太保祝杰、镇太保姜广、扬太保魏浩、盐太保宁玉彰、宿太保严麟等，皆率众出营，卸甲弃兵，投降孙圣。孙圣于军中设宴，好言抚慰，仍令杜壆统率原交趾部众，其余归顺太保亦各安其职，收编入伍。唯有那镜百合吴凛音，被押至孙圣帐前，昂首不跪。孙圣见其英姿飒爽，心下亦有些许爱才之意，便以温言劝降。吴凛音厉声骂道：“乱国贼子，岂不知我吴家世代忠良，唯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也。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杜壆在旁，念其勇武，亦不忍加害，便对孙圣道：“此女性情刚烈，强逼无益，不如暂且押起，慢慢劝化。”孙圣亦知杀之无益，反寒了降将之心，便顺水推舟，阴阴笑道：“既是如此，且押下去好生看管，勿要怠慢。”遂密令心腹，悄悄将其押往徐州地界，交与金川寨发卖处置。看官牢记话头，此事后面再叙。
当时登州既平，孙圣于原知州府衙升帐，论功行赏。众将齐聚，皆以为首功当属潘文得运筹帷幄，或杜壆等力战破城，众说纷纭。不料孙圣却先唤孙立上前道：“诸位可知，杜元帅及诸位交趾豪杰，何以能弃暗投明，归顺于我？”众将皆露疑惑之色。孙圣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孙立身上，笑道：“此皆赖孙立将军深明大义，暗中奔走劝说之功也！”只听孙圣对众将解释道：“城破之后，杜元帅虽据州城，然外有朝廷大军威胁，内无粮草长久之计，正值彷徨之际。是孙立将军，甘冒奇险，深夜密访杜元帅，陈说利害：指明那赵官家昏聩，奸臣当道，忠良受害，如杜元帅等纵有擎天之志，亦难容于朝廷；更言我孙圣求贤若渴，志在天下，乃真英雄也。一番言语，鞭辟入里，终使杜元帅与诸位交趾豪杰，幡然醒悟，决意率众来归，共襄义举。”杜壆在台下，得潘文得事前通气，知这是孙圣为安抚、抬举孙立，并为自己一伙归顺寻个台阶，便也顺势出列，拱手道：“大王明鉴，若非孙立将军披肝沥胆，指明前程，杜某与诸位兄弟，恐仍执迷不悟。”酆泰、阮进等人虽知此是场面话，但见大哥如此说，也纷纷附和。孙圣大喜，道：“如此，孙立将军可谓有定策招安之大功。若非汝，我等欲收服杜元帅这等豪杰，尚需多费周章，徒增伤亡。”遂当众表奏朝廷，力保孙立为新任登州兵马都监，总辖登州军马，并厚加赏赐。孙立心知肚明，心下感愧交集，亦暗服孙圣手段之老辣，只得拜谢领命。
孙圣又论及其他众将之功，潘文得献计、联络为首功，杜壆等率众来归为次功，山士奇截杀残敌、稳固后方亦功不可没，各有封赏。为固守海疆，孙圣又审视地图，见那登云山台峪控遏海口，地势险要，实为门户关键，便召集众将议定，将登云山台峪改制为登云卫，设防御使二员，邹渊、邹润，拨精兵四百，配以战船弓弩，常年驻扎防守，以为登州屏障。自此登州易主，孙圣借刀杀人，不仅除了李云鹍和十三太保，更将登州重镇及交趾精锐一并收入囊中，势力大涨，俨然成为一方枭雄。有诗为证：
翻云覆雨弄权谋，螳螂黄雀计皆收。
海疆易主烽烟靖，英雄血泪付东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上年那大闹了青松坊的四位好汉：玉面狼陈冠男、开山手郭单、雪如意李霓、笑桃花徐云梦，离了兖州是非之地，一路逶迤，径投淮阳军地界的马陵泊来。早有山下酒店的女头领病西施余媛接着，见四人气宇不凡，问明来意，心下大喜，便引他们上山寨来。彼时伏地虎潘朝旭、鬼见愁白伟成两个朝廷将官都已降了山寨任头领，寨主路新宇正在聚义厅上，与军师严嘉、金刀沈冉、擎天龙辛佳伦等头领商议寨务。闻得余媛引四位新好汉来投，忙教请入。但见那陈冠男生得白净面皮，俊眼含威；郭单虎背熊腰，手掌阔大；李霓素衣如雪，气质清冷；徐云梦未语先笑，眉眼灵动。四人参见了路新宇，各述胸中本领，并言愿效忠马陵泊，共举义旗。路新宇见人才济济，山寨愈加兴旺，心中如何不喜？当即设宴款待，安排职司。陈、郭二人在厉天闰肩下坐了，都做步军头领；李、徐二人在余媛后面坐定，各开一处酒店做眼，不在话下。
如此马陵山一向无事，过了些时日，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正当山寨一片欢腾之际，忽有喽啰呈上一封飞鸽传书。路新宇拆开一看，更是喜上眉梢，对众头领道：“天助我也！我那两个徒儿，原在威波山的异叶杨陈孟、立地鹤刘怡岑，因与那大头领生了龃龉，如今也要来投奔俺们了。”众头领闻得此信，齐声道贺。路新宇算定日期，亲自引了一干头领，到山下约定之处相迎。自晨至午，自午至暮，但见山道寂寂，人影全无。路新宇心下焦躁，问道：“莫非途中生了变故？”那帐前燕子尹彤，最是精细乖觉，便道：“寨主宽心，两位姐姐绝非失信之人。待小弟循着来路，前去打探一番，便知端的。”路新宇允了，尹彤当即换了利落衣衫，挎了腰刀，下山而去。
却说尹彤一路探听，逢人便问，直寻到徐州地界。这日正在城中茶坊歇脚，忽见两个形迹可疑的汉子，在墙角低声交谈。一个矮小汉子道：“……新到的‘玉盘儿’，成色如何？”另一个胖大后生哼道：“‘生辣’得很，须得好好‘打磨’。倒是前日那匹‘瘦马’，扎手得很。”
看官，这尹彤行走江湖，知晓这些乃是拐子的行间黑话。“玉盘儿”指女子，“生辣”是性子烈，“瘦马”却是预备贩卖的女子。心头猛地一跳：“久闻徐州近年略贩人口之风甚炽，地棍、关役窝藏包庇，且有隐语，目为贩卖‘高脚驴’，今日方得亲见。莫非陈、刘二位姐姐，竟落入了这伙歹人手中？”尹彤不敢怠慢，悄悄尾随那二人，穿街过巷，来到城外一处偏僻山庄。但见庄墙高耸，门户紧闭。望楼上似有人影闪动，门楣上却无匾额，只隐见旧日金川二字残迹。便寻个隐蔽处，翻墙潜入，身形如狸猫般轻捷。绕过几处岗哨，听得一处厢房内有女子说话声，便伏在窗下，舔破窗纸，向内窥看。只见房内陈设简陋，三个女子被囚于此。靠墙那位，虽衣衫破损，面带尘灰，却难掩其英锐之气，正是那被孙圣秘密送来的登州女将吴凛音。另外两个年少的女娘，不是陈孟、刘怡岑又是谁？
却说尹彤在窗外，听得房内三女对话。只听那陈孟叹道：“不想我姐妹二人，离了威波山，欲投明主，却遭此无妄之灾，陷在这金川寨中。”刘怡岑咬牙道：“只恨那伙贼人用药蒙翻了我们，否则定要拼个鱼死网破！”那吴凛音闻言，冷冷接口道：“两位妹子且省些力气。这金川寨乃是孙圣那狗贼勾连的人贩窝点，看守严密，专一替他处置不便明里杀害的对头，或是贩卖掳来的良家。我等如今如笼中鸟，须得隐忍，待时而动。”陈孟惊道：“姐姐莫非就是登州血战，力抗交趾叛军的镜百合？”吴凛音神色一黯，叹道：“败军之将，愧不敢当。只恨孙圣奸贼，害我父兄，毁我城池，今又将我发卖于此，此仇不共戴天。”刘怡岑愤然道：“姐姐忠勇，天下皆知。这孙圣与金川寨蛇鼠一窝，俱是该杀之辈。待我师父得知消息，必来相救。”吴凛音苦笑：“你师父是何人？”陈孟道：“便是马陵泊寨主，江湖上绰号圣凌风的好汉路新宇便是。”吴凛音欣喜道：“原来是路寨主，若能得救，小妹愿效犬马之劳，共讨国贼！”
又听那陈孟对吴凛音道：“姐姐是登州人氏，想来不知此间行情。”吴凛音蹙眉道：“实是不知，愿闻其详。”陈孟便低声道：“这一等专营人口的拐子，单管偷拐那五六岁的童稚儿女，养在僻静所在，待长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俊丑，再带至他乡转卖。只因这徐州地界，乃南北通衢，运河枢纽，那江南苏杭之地，富庶繁华，大户人家使唤奴仆、蓄养婢妾，人口价钱最是高昂。便有那江南贩子，嘱托本地恶霸土棍，土棍又复勾连运河上的青皮喇唬，彼此串通，捆掠良民，互相授受。因此凶焰日炽，无法无天。”刘怡岑在旁接口，语带悲愤，亦道：“我等被掳至此，略有些许不服，或是声言反抗，动辄便被他等捆缚起来，非刑拷打，直往死里折磨。那管事的婆子日日引了外客来看，只待价而沽，要将我等另卖他处。这班贼人行事，最为惨毒不过！”吴凛音听得心惊，怒道：“如此狂悖贼徒，难道官府竟坐视不管？”刘怡岑叹一口气，冷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即便有一州侥幸拿获了案犯，也须得递解还归本州发落，这公文往来，路途辗转，便耗去许多时日。那些被拐的女子，命好的，或卖往江南苏、扬等地的富户为奴为婢，乃至为妾；命蹇的，便被发卖到运河沿岸的码头行院，或是那淮南、淮北的穷苦之地。这江南贩子与运河上的恶棍勾结，略卖民间子女，积弊已深。可恨那些文武官员，但求无事，只图省心，那个肯实力查拿惩办？下头的差役兵丁，更是得钱便纵放，互相容隐，包庇窝藏。以致这伙贼人毫无顾忌，愈发猖獗起来。”陈孟亦恨声道：“岂止是拐卖！更有那等丧尽天良的，竟有杀其夫而捆其妻，杀其父母而掠其子女的勾当！此等大恶，本当尽法处治，再严加访缉，方能令此风稍息。可恨地方官俱都装聋作哑，不行查办，任由这白骨蔽野的惨事造孽人间。”吴凛音听罢，只觉一股寒气自心底升起，咬牙切齿道：“朝廷昏暗，官吏腐蠹，竟至民不聊生至此！”
看官，你道这金川寨是和来历？原来道君皇帝政和年间，徐州地界官防废弛尤甚。那当地官员终日沉溺博弈，各圩市赌馆林立。衙役市侩层层盘剥，致民穷财尽，盗风日炽。徐州丰县董家村有一村汉董大，原是卤货铺的佣工，因嗜赌成性，结交了时忠、何二娘、谭庆、霍永、霍福等亡命之徒，为祸一方。这一干人欠下重债，更生歹心，径往大理掳掠了一良家女子，唤作梅氏。其父备百金赎人不得，诉至县衙。奈何知县因循纵容，致使董大漏网。自此这伙贼人，又结交了当地绿林中的好汉袁双宝等人，啸聚大泽，立下金川寨，勒索商船，荼毒乡里。那何二娘本是娼寮出身，知晓勾栏秘事；霍永、霍福兄弟常往来漕运，熟识水路关隘。众人便在大泽湖畔设下黑店，专劫落单客商。见有年轻女子，便用蒙汗药麻翻，分装于运炭船中，直抵徐州码头。那谭庆早与各州县衙役串通，伪造卖身契证，将掳来女子称作逃荒灾民，公然发卖于青楼等处。
更兼此处民俗彪悍，尤崇邪祀。每逢闰岁，便有凶徒愚众纠合结党，潜伏于草莽之中，专一掳掠过往行人，行那采生骇人之举。此辈歹人，彩画邪鬼图像，买觅师巫设坛，祭赛所谓云霄五岳之神，妄言能驱使猖鬼，有求必应。乡愚无知，竟相煽惑成风。其祭赛之法，尤为惨毒。家中若有所求，便备齐鸡酒、五色纸钱，于邪神像前许下采生心愿。竟将活人用麻绳缚住手脚，自脑后击杀，复用尖刀剖开肚腹，取出血淋淋的心肝脾肺，剜出眼珠，砍下十指十趾，以这许多生灵血肉，并那纸钱酒物，奉献于妖神之前。董大一伙，便曾屡次诱杀童子，依前法剖割祭祀。其行径之恶，天理难容，却如何能逍遥法外这许多年？
原来朝廷非不知情，早时虽曾有李君一、杨成等大臣联名上奏，痛陈此等凶民不念同类，略无仁心，情理关天非轻。奏请严令禁止彩画邪神、非理祭祷，并禁师巫崇奉妖鬼，违者重惩，邻佑不首者同罪，且欲将南方类似淫祀一概禁绝。中书省亦曾行文各处，饬令严加整饬。然则法度虽严，难敌吏治腐朽。那董大之流，每月分出三成赃银，上下打点。徐州刑房书吏、漕运巡检等辈，皆得润例，彼此心照不宣，对上司公文阳奉阴违。以致禁令徒成空文，邪风依旧肆虐。官匪勾结若此，黎民之苦，何日方休？这黑暗世道，真个是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一处不平，处处皆然。
当时这尹彤在窗外听得真切，心中又是惊怒，又是庆幸。惊的是陈、刘二女果然被掳，连同那忠良之后吴凛音并许多无辜女子也在此受难；庆的是终于寻得踪迹。他不敢久留，暗暗记牢了路径与看守布置，悄然退出山庄，施展轻功，星夜兼程，赶回马陵泊报信。回到山寨，尹彤不及歇息，直奔聚义厅，见路新宇并众头领皆在等候，便将在徐州金川寨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细说了一遍。路新宇听罢，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好个金川寨，竟敢欺到我马陵泊头上，掳我徒儿，害我忠良。这等诱拐人家子女，贩卖远方，使人骨肉分离的勾当，最为可恶。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此辈不灭，天理难容！”当即传令，点起山寨精锐，便要发兵，踏平那金川寨，救出众位女杰。军师严嘉进言道：“寨主且息雷霆之怒。那金川寨在徐州地界，若贸然兴兵，恐惊动官府，反为不美。依奴家之见，须得先通了官路，方可行事。”路新宇思索道：“军师所言极是。只是这官府门路，从何而得？”话音未落，帐下转出赛桂英花云成，拱手道：“哥哥勿忧。小妹家中老父，现为徐州兵马都监。待小妹星夜回府，禀明情由，请家父在官场中周旋，必能使官府准许通行。”路新宇大喜道：“若得令尊相助，大事济矣！贤妹速去速回。”
当下花云成领命，单骑驰归徐州。至府中，拜见老父，将金川寨掳掠马陵泊女眷、行那采生邪祭等事，细细禀明。那花都监听罢，拍案怒道：“岂有此理！这董大恶徒，平日里作恶多端，如今竟敢掳掠义士家眷。我儿放心，为父定要管上一管。”
次日，花都监便往衙门拜会知州夏威。此人原是济州人士，年过四旬，生得白净面皮，三绺长须，温文尔雅。因其擅绘舆图，笔法精妙如蝎尾点刺，更兼处事狠辣果决，故在官场中得了个金蝎笔的绰号。这夏威自幼聪颖，尤好地理堪舆之学。弱冠之年，便曾游学四方，遍访名山大川，将所见关隘险要、河道走向，一一绘制成图。某年黄河决口，泛滥数州，朝廷派员赈灾，皆因水道不明而事倍功半。时任工部小吏的夏威，献上私绘《黄河流域详图》图中不仅标注主流支脉，更将历代决口处、堤坝薄弱点悉数注明。主持治水的重臣得了此图，如获至宝，依图疏导，果然事半功倍。夏威由此崭露头角，不数年间，便外放做了知州。实是一员胸有丘壑、手段了得的人物。
只说二人分宾主坐定，花都监道：“府尊可知那金川寨董大近来所为？”夏知府捻须道：“略有所闻，只是……”花都监知其顾虑，低声道：“府尊明鉴。那马陵山寨主路新宇，虽在绿林，却专一替天行道，非寻常草寇可比。今其徒被掳，必然兴兵。若任其与金川寨火并，两败俱伤，于地方安宁无益。不若我等行个方便，默许他们自行了断。那董大恶贯满盈，正好借刀除之。”夏知府道：“只是这官匪勾结之名，恐有后患。”都监笑道：“府尊多虑了。那金川寨本是人贩窝点，我等早有剿除之意。今借马陵之手除此大害，既全了江湖义气，又保了地方太平，岂非两全其美？况且，那董大历年所得，想必丰厚……”夏知府闻言，心领神会，抚掌笑道：“都监高见！既然如此，就依都监所言。本府自会约束属下，权当不知此事。”花都监大喜，回府告知女儿。云成立即飞马回报路新宇：“哥哥放心，家父已说动夏知府。只要我等行事不太张扬，官府决不过问。”路新宇闻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对众头领道：“既然官府已通，我等再无后顾之忧。传令三军，即刻兵发金川寨！”
当下圣凌风路新宇嘱咐辛佳伦掌管山寨，亲率大军，点起金刀沈冉、碧眼梼杌厉天闰、开山手郭单、玉面狼陈冠男、烈绝郎张浩阳、赛桂英花云成、伏地虎潘朝旭、鬼见愁白伟成、铁剑李明、闯阵虎赵源捷、帐前燕子尹彤、龚开、龚正，并军师严嘉，共是一十五位头领，各持兵刃，引五千精壮喽啰，浩浩荡荡杀奔金川寨而去。正是：疏通官路智谋深，宝剑出鞘斩妖氛。
却说大军行至泗水河畔，安营扎寨。路新宇召众头领商议道：“金川寨墙高壕深，须得探明其水路情形，或可出奇制胜。”帐前燕子尹彤当即出列道：“哥哥，此事交给小弟便是。”忽见末座转出一人，躬身道：“大王且慢！尹彤兄弟手段高强，小弟自是佩服不已。但这泗水湍急，暗流甚多。小人严阖，本是微山湖渔民出身，自幼弄潮，颇识水性。自随妹子上山以来，寸功未立，常自惭愧。愿驾小舟，前去探看虚实！”原来这严阖生得黑瘦精干，乃是军师严嘉的嫡亲兄长。当年兄妹二人因不堪渔霸欺凌，一同投奔马陵泊。严嘉初时曾做花云成的丫鬟，后来因通晓兵法、善能谋划，位居军师；严阖却因武艺平常，只做得个巡水小头目。路新宇见他此刻言语恳切，面露期盼之色。严嘉欲言又止，终是叹道：“兄长既有此心，还望万事小心。”路新宇见状，便道：“既如此，严头领可多带几个水性好的弟兄同去。”严阖却道：“人多反易暴露。只我一人驾舟，装作寻常渔夫，方不惹眼。”遂换了蓑衣斗笠，独驾一叶扁舟，往金川寨方向摇去。
起初风平浪静，严阖假意撒网，实则细察沿岸形势。但见金川寨背靠山崖，前临深水，果然险要。正观察间，忽见北方天际乌云翻墨，隐隐有尘头起处。严阖心细，寻思道：“这烟尘来得蹊跷，莫不是寨中另有埋伏？”便欲驶近些，看个仔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骤然间，东北狂风大作，浊浪排空。严阖那小船在波峰浪谷间颠簸，如同飘萍。他虽精通水性，却也难抗这天地之威。那风势推着舟船，竟向金川寨水门漂去。严阖大惊，拼命摇橹，奈何风急浪高，那船索缆竟齐齐崩断。眼看离寨墙愈来愈近，城楼上巡哨的贼人已然发觉。那何二娘正在城头，见一舟蹊跷，厉声喝道：“何处细作，敢来窥探！”即命贼兵用长钩搭船，随即乱箭如雨而下。严阖见大势已去，仰天叹道：“我本微末之人，全蒙山寨不弃，今日既不能全功而返，岂可受缚辱及马陵威名！”言罢，整顿衣冠，向着山寨方向深深一拜，纵身跃入滔滔浊浪之中。待路新宇得报，急遣水军沿河搜寻，只捞得那顶破旧斗笠。严嘉抚兄遗物，泪如雨下，众头领无不扼腕。忽听尹彤前来禀报：“朝廷遣大军来围攻金川寨了。”
原来那金蝎笔夏威，虽与花都监定下计策，又恐马陵泊独力难支，反折了这把好刀。是夜，便于书房展开私绘《徐州险要图》，在金川寨处用朱笔重重一圈，思索道：“欲取此寨，非借朝廷雷霆之力不可。”遂修密信一封，将金川寨掳掠人口、行采生邪祭、勾结漕运等罪，并其寨中藏匿历年所劫官银之事，一一详陈。却故意隐去马陵山也来攻打一节，只道：“贼势日炽，恐成肘腋之患。”遣心腹家将星夜驰往东京，直送谏议大夫李君一府中。
次日大朝，文武分列。谏议大夫李君一执笏出班，声震丹墀：“臣启陛下，近日徐州诸县，有巨寇董大者，啸聚亡命，专行贩人之恶。掠稚童以充奴仆，鬻妇女而入娼门。更甚者，行采生邪祭，剖腹剜心，惨绝人寰。今其党羽已勾连江淮，若不亟诛，恐滋蔓难图。愿陛下命将出师，尽除其类，以安黔首！”道君皇帝闻奏蹙眉。太师蔡京侧立御前，忽出班奏道：“李大夫此言过矣。老臣闻徐州民多贫窭，或有为饥寒所迫者。今若大兴兵甲，恐扰百姓，激生变乱。不若遣使招抚，赦其胁从，仅诛首恶，以全圣朝仁政。”言毕，目视党羽，顿时数名官员附和称是。李君一厉声驳道：“太师差矣！人贩虐民，甚于寇盗。稚童离父母之怀，妇女遭蹂躏之苦，皆此辈所为。况臣得密报，”说着从袖中取出夏威书信，“其寨中更藏历年所劫漕银十万，今若招抚，是纵恶而废法也！且其党羽已结，必假意受抚，他日复起，祸更烈于今。臣请以死保，非剿灭无以为治！”那蔡京听到漕银十万一节，面色微变。阶下群臣，也都窃议纷纷。
当下道君皇帝闻得巨款，龙目骤亮，当即拍案道：“妖孽横行至此，岂可姑息！着即发兵进剿，务要犁庭扫穴！”即颁诏旨，务要扫清妖氛，以正纲纪。遂命信州安抚使小灌口杨晋为主帅，率麾下骁将翠玉竹董奇、傲雪梅张雪柔，领精兵五千为南路；又调那招抚梁山有功的袭庆府新任兵马都监小狄青乔慕武为副帅，引露脊鲸李孝义、搅江龙李顺、踏浪龙李丰，统兵三千为北路，克日进发。李君一又举荐自家高足小诸葛雷羽为行军都督，总筹粮草机宜，更遣麾下猛将铜骨将袁慰庭随身护卫。那袁慰庭是农家子弟出身，甚有气力，善使一条四十斤重的虎头锏；这雷羽却是郓城县高君乡人氏，弱冠之年，貌似潘安，绣眉凤眼，齿白唇红，面净青须。又因其头脑聪敏非常，曾中乡试头魁之名，平日里最喜读诸葛孔明作的出师二表，因而人皆唤他叫小诸葛雷羽，有诗为证：
美玉琢成冠月姿，珠辉朗润映清辞。
七步诗成惊洛水，千言策就震龙墀。
陈思才调应无敌，潘岳风仪足自奇。
腹隐玄机藏甲兵，名传诸葛冠当时。
且说两路大军，浩浩荡荡，直扑徐州地界。那金川寨寨主董大，早得细作飞报，惊怒交集。急聚众贼首商议道：“如今朝廷发大兵前来，若不迎头痛击，叫他小觑了俺们！”只听袁双宝吼道：“兵来将挡，怕他作甚！俺愿为先锋！”众贼酋皆摩拳擦掌，遂点起寨中悍匪并各路来投的亡命之徒，亦有四五千之众，开出寨门，于一片开阔之地，依山傍水，摆下降势。
未几，但见征尘蔽日，旗幡招展，朝廷王师已至。主帅杨晋，银甲白袍，手持三尖两刃刀，当先出阵。副帅乔慕武，手提双剑，压住阵脚。行军都督雷羽，青衫纶巾，坐于中军麾盖之下，羽扇轻摇，目光如电。铜骨将袁慰庭持一条虎头锏，侍立其侧，宛若铁塔。董大见官军阵列严整，心下先自怯了三分，硬着头皮，命袁双宝出马搦战。袁双宝挥舞镔铁棍，泼风也似滚将出来，大叫道：“那个不怕死的，来会会你家袁爷爷！”
官军阵中，南路先锋董奇见了，更不打话，挺枪纵马而出。二将枪来棍往，斗了二十余合，董奇见袁双宝力大棍沉，虚晃一枪，拨马便走。袁双宝不舍，奋力追赶。不防他浑家张雪柔早已窥得亲切，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支狼牙箭直奔袁双宝面门。袁双宝听得弦响，急将头一偏，那箭擦着耳根飞过，带走一片皮肉，吓得他魂飞天外，败回本阵。董大见折了锐气，忙将令旗一挥，贼阵中弓弩齐发，乱箭如雨。官军这边，盾牌手即刻上前，结阵防御。杨晋见贼人势众，且据有利地形，恐强攻伤亡过大，遂传令鸣金收兵，于对面山坡下寨。乔慕武亦引军与南路汇合，深沟高垒，与贼寨遥遥相对。
那小诸葛雷羽，亲率袁慰庭巡视前沿，但见金川寨前地势复杂，贼人倚仗寨墙箭楼，守得颇为严密。而马陵义军路新宇一部，此刻正隐于贼寨之后山林之中，虽成夹击之势，然贼人主力尽出，扼守要道，一时也难以轻动。自此，两军每日各有小规模交锋，互有胜负，却都难撼动对方根本。官军虽强，忌惮贼寨险固；贼兵虽悍，畏惧王师军威。局面竟一时僵持不下，成了对峙之态。
却说金川寨被官军围得铁桶相似，董大只是坚守不出。路新宇与众头领商议，欲遣人探看贼寨后方虚实。那军师严嘉自兄长严阖殉难后，日夜悲愤。这夜，她见寨前官军与贼寇对峙不下，心下焦灼，暗思道：“兄长探查水路捐躯，至今未能破寨雪恨。吾虽女流，亦通晓兵法地势，岂能坐视？”次日清晨，严嘉径入大帐，向路新宇请命道：“寨主，贼寨险固，强攻难下。奴家愿亲往寨前，察看地形，或可寻得破敌之机。”路新宇闻言大惊道：“军师不可！前番令兄之事，至今心痛。寨前箭矢无眼，岂可再涉险地？”严嘉执意道：“正因为兄长殉难，奴家更当继其遗志。若得窥其虚实，必能献上破敌良策。”言毕，便换上一袭紧身玄衣，背插宝剑，就要出营。众头领苦劝不住。帐前燕子尹彤道：“军师既要探营，小弟愿随行护卫。”严嘉摆手道：“尔等在寨中备好酒宴，待奴家归来庆功便是。”说罢，竟单骑出营，往金川寨后山驰去。
且说严嘉绕过前阵，悄登后山。但见这金川寨果然险要：背倚千仞绝壁，前临万丈深涧，唯有东西两条窄路可通。寨墙皆用巨石垒就，箭楼密布。她正凝神记录，忽见寨西北角隐隐有炊烟升起，与别处不同，心下一动：“此处莫非是贼人粮仓所在？”为看得真切，她催马又上前数里。不料战马踏动乱石，惊动了巡山的贼兵。顿时锣声大作，数十贼人从林中涌出。为首一个婆娘，手提双刀，正是那害死严阖的何二娘。
当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何二娘认得严嘉，大笑道：“好个送死的贱婢！前番让你兄长喂了鱼，今日教你来做伴！”严嘉见退路已断，反而镇定自若，拔剑指道：“妖妇！今日便取你首级，祭我兄长性命。”何二娘挥刀来战，严嘉舞剑相迎。一个为兄报仇，剑法凌厉；一个恃强凌弱，刀势凶狠。斗了十余合，何二娘毕竟娼妓出身，气力亏损，渐处下风。忽听得弓弦响声，原是伙伴谭庆暗中放箭。严嘉急闪，堪堪避过。何二娘见状大喜，双刀并进，与谭庆夹攻严嘉。严嘉奋力抵挡，正在危急时，忽见山下马陵泊旗号闪动，原来是陈冠男听得动静，率兵来救。只见陈冠男一棒逼过谭庆长枪，截在一边。何二娘心慌，吃严嘉觑得亲切，大喝一声，长剑如电，直搠心窝。何二娘翻身落马，当场气绝。那董大在寨墙上见了相好死于非命，惊得面如土色。谭庆急欲抢回尸首，却被陈冠男死死缠住。严嘉就势割了何二娘首级，悬于马前，仰天大笑，厉声道：“今日终报兄仇！”拨马便回。
方行数步，突有十数个贼兵喽啰各执长矛，发喊围来。严嘉怒目圆睁，连连喝道：“挡我者死！”那些喽啰被她所慑，方进得两步，竟连连后退。严嘉正待归阵，忽见前方黄濑泉横亘，下临数十丈深谷，波涛汹涌。那马儿见深渊险恶，踏蹄不前。千钧一发之际，严嘉忽想起方才所见寨西北炊烟，用尽最后气力高呼：“陈头领，贼人粮草在西北角！可用火攻。”
严嘉环顾四周，贼兵已合围而来，自知难免，抚马叹道：“马犹惜命，况于人哉？然事已至此，岂能再受贼辱！”言毕，将剑身在马股上重重一拍。那马长嘶人立，奋蹄一跃，竟凌空飞出二丈有余。但见马踏残云，人乘悲风，恍若天外飞仙。两军将士尽皆仰首，目瞪口呆。霎时间，连人带马坠入深涧，唯闻谷底水声呜咽。
当时陈冠男远远望见，肝胆俱裂，奋力杀散贼兵，抢到近前。见严嘉坠崖，悲愤填膺，连斩数贼，返回大营。路新宇听闻严嘉自尽，气愤难平，当即便要点兵攻打，幸亏众人苦劝忍下。良久，方才长叹一声，绝无言语，便下令退兵。回到山寨，正愁闷间，忽闻一彪人马来此投奔。路新宇甚是疑惑，便叫那一彪人上山来见。不想那领头人一进寨门，当即扑倒在地，口里不住地只叫路新宇宽恕其罪。路新宇听此人言语甚是耳熟，更为疑惑，便道：“你是甚么人，有甚么罪责？”那人道：“大王若不宽恕我罪责，小人便不敢起！”路新宇道：“本寨主恕你无罪，且抬起头来说话。”那人听此，方才起身露脸，路新宇看清此人面貌，却是一惊，登时心生厌恶，喝道：“你这厮来此作甚么？”那人便拍着胸脯，就在聚义厅上，说出一席话来，这一下，有道是：
暗中过尽石髓滑，惊喜观阙朝霞明。
正是：
花冠仙姥授神奇，拜起仓皇惊更喜。
毕竟这来者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折了两员马陵山将佐：
严阖、严嘉
折了一员金川寨将佐：
何二娘
折了一员官军将佐：
何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