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正统五年的北伐一役,是一场皇权独断下主导的对外军事豪赌,成则皇权之威大涨,中枢威慑遍传天下,自此大虞就是一个整体,哪怕在一些领域或层面存有分歧,但终究是有限度的,不会出现地方逆抗中枢号令之局,这对大虞是极为重要的。
败则国本动摇,威信扫地,边疆不稳而内患渐起,自此大虞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皇权威严崩解……
而如今的征讨东逆,则是一场以皇权为主,臣权为辅的对外军事征伐,胜则皇权威仪进一步巩固,因将东逆彻底倾覆,收复丢失数十载的疆土,这会使正统一朝彻底深入人心,成为谁都不容置疑的存在。
而相较于对内,对外所带来的种种正向变化,其实发动这一战的楚凌,还藏着一个深层次的目的,那便是借战事重塑军功勋贵体系,将新兴将领与皇权深度绑定,逐步洗牌与重组大虞军队的权力格局。
只有这样,大虞在今后才不会出现下欺上,下裹上,下胁上之局,军令出中枢,要不要对外打,要怎样打,全都出自于中枢决策,这将成为大虞的铁律,不容任何地方的军队违背此律,谁敢违背,惩处就捏在楚凌手中。
别小看这个,这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恰是因为后续有很多对外征伐要打,如果军队不能牢牢掌控住,一个个只想着凭功授赏的事儿,那军队就彻底乱套了,军队要是乱了,秩序也就跟乱了。
要知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非是政治是战争的附属,这个底层逻辑要是颠倒了,那大虞的国运必将倾颓于兵戈失控之祸下。
唯有将枪杆子牢牢握在手中,才能确保政令出自于一统,而非听命于骄兵悍将,这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再有半个时辰,就到寅时始了,神机营这边怎么还没有动静啊?!”
“谁知道咋回事啊,该不会是觉得定到寅时始,是才从营地里准备开拔吧,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
“那个,这些话就别对我等讲了,谁不知这些常识所在,打仗打的是灵活应变,不能全套兵书上的。”
“可问题是咱们知道,神机营这边不知道啊,这几日老子也瞧了,就是一帮没有上过战场的雏儿,娘的,有些才他娘二十出头,这年纪能干啥啊,见了娘们儿恐都哆嗦,不知该干啥!!”
“哈哈哈——”
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声交谈下,渐渐声音也大了起来,甚至到最后响起了笑声,这其中蕴藏的嘲讽味儿很足。
天门关外,讨逆大军连营,前军一带。
聚集着一帮将校,而在他们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兵卒,只不过多数都在夜幕下站着,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清。
在这人潮之中,不少除了携带军械、弓弩外,还拿着沾有油料的火把,一旦真对天门关发动夜袭,这会以最快的速度引燃,继而成为驱散黑暗,引领后方前行的存在。
“公爷,真不派人去呵斥下?”
与之相对的,是在这人群稍远处,一位身披玄甲的高阶将领,正凝望天门关方向的火光,但听到前方传来的嘈杂声,忍不住对骑马而定的孙河开口。
“不必。”
孙河表情淡漠,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己无关,“死战营有此起伏正常,毕竟这次夜袭,是以睿王所领神机营为主的,虽说都是死战,但死战与死战是不一样的,别的不能做,抱怨几句还不成的话,是要出大问题的。”
“可是……”
那人听后,明显露出犹豫之色。
但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讲出口。
“没什么好可是的。”
孙河神情倨傲道:“先看神机营表现如何,要是能起到一定作用,就照着本公既定的来办。”
“倘若是顶不住的话,就叫苗铁军、左安他们率部顶上,不管怎样,今夜必须将天门关拿下,哪怕死再多的人!!”
“是。”
听到这话,那人低首应道。
对于睿王楚徽的能力,孙河是认可的,但这仅限于在朝堂之上,毕竟其在朝先后领宗正寺,廉政总署,遇事手段之多,之凌厉,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也使虞都内外、京畿一带出现些言论,不过对这些孙河并不在意,孙河真正在意的是楚徽没有上过战场,更没有统过兵。
战场不同于朝堂,刀剑不长眼,谋略也需将士用命。他楚徽纵有千般手段,若压不住阵、镇不了兵,到头来不过是纸上谈兵。
今夜一战要不是楚徽当众亮出金牌大令,单凭一个亲王身份,还指挥不动他孙河!!
更何况,天门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无绝对把握,贸然夜袭只会徒增伤亡。
可偏偏楚徽有天子所赐金牌大令,孙河就不得不奉命行事了,姑且不提这事儿传回虞都,呈递到御前,天子会怎样想,就聚在前线的南北两军将校,如果看到自己违抗金牌大令,那必是会起震动的。
今下的南北两军,可跟过去不一样了。
再一个,前线其他将校,有不少是出自他的旧部,可要看到自己违抗金牌大令,那心思难免会多。
万一等到讨逆之战结束,天子因为这件事,到最后无视他们立下的战功,最终只给了极少的赏赐,那人心也就散了!!
人心一散,他在军中的地位及影响如何保证?
大司马大将军一职,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权势与影响,但这同样是需要底下人衬托的,要是没有了这个,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为此孙河做了两件事。
一个是积极谋划夜攻天门关的详细部署,将可能出现的状况都逐一推演,并制定了多套应变方案,确保各营协同无误。
另一个则派心腹将校增派到挖设地道的队伍中,严密监视进度,尽可能在不出错的前提下加快推进,确保地道能够在夜袭前贯通至关墙之下。
在孙河的内心深处,自始至终就没有将神机营太当回事儿,一支没有上过战场,甚至连各级将校皆是从队伍中选拔的,这样的军队能有多少战力?
只怕连死战营都比不过!!
楚徽有什么想法,孙河多少看出些,也是这样,让孙河也下定了决心,哪怕战死再多的将士,天门关也必须要拿下。
只要拿下天门关,后续对东逆的征伐,就彻底以他为主导了,这将是谁都无法去动摇的了。
如此有很多事就能打开局……
“什么声音?”
突然响起的惊疑声,让孙河从思绪下回归现实,寒风呼啸下,孙河眸光微闪,指尖轻叩马鞍,眉头紧皱的在聆听。
“是风声吧?”
“不像!风声不是这样的!”
“倒像是猛火油罐抛掷……”
而在孙河仔细分辨之际,聚在左右的将校小声议论,可没过多久,远处夜幕下,即本部连营与天门关之间的土山,骤然出现了漫天火星,就好似雨一般朝天门关倾泻而下,这造成的视觉冲击太大了。
紧接着是几处土山处,一簇接一簇的火光燃起,驱散了笼罩而下的黑暗,这还不算完,在火光蔓延之际,又一片接一片的火星划破长空,朝着天门关快速飞掠,近了,更近了,当火星行程近半时,天门关一带燃起了冲天烈焰。
烈焰之大,直冲夜空腾起。
“夜袭!!!”
“铛铛铛!!!”
“啊!!!”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天门关一带乱作一团,而闹出的动静,更使天门关内骚乱起来。
“不是,这动用了多少猛火油啊!!”
与此同时,在讨逆大军连营,左翼一带,天门关一带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这叫集结待战的南军精锐倍感震惊。
这闹出的动静,一看就是猛火油所致。
在先前的战事下,自军器监、将作监提供的猛火油,是起到极重作用的,这也使参战的将士对猛火油的威力极为熟悉。
可眼前这般规模的倾泻,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战事所用,几乎是以焚尽一切的姿态压向天门关。
火雨覆盖城墙、敌楼、瓮城乃至关前壕堑,烈焰借着风势翻卷如兽,将卒奔走呼号,却难阻火势蔓延。
这动静实在太大了。
苗铁军手举千里镜,尽管耳畔嘈杂声不绝,但他此刻的注意,全都聚焦在前方火海中的天门关。
心跳在不受控制的加快。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在这一战开打前,苗铁军想到了无数种可能,但唯独没有想到眼前这一幕,这是初上战场的神机营所能组织起来的?!
开什么玩笑啊!!
但……
“轰轰轰……”
“轰轰轰!!”
突如其来出现的爆炸声,在天门关一带出现,这闹出的动静,使胯下坐骑躁动起来,战马嘶鸣,铁蹄乱蹬,苗铁军猛扯缰绳稳住身形,可是这却叫苗铁军瞪大了眼睛,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是什么动静啊!!”
“不会是发动了石弹攻势吧!”
“不对,这要发动多少石弹,才能闹出这样的动静啊!!”
“不可能啊,几处土山之上,根本就没有石弹丸啊!!”
“是啊,神机营哪儿来的石弹啊,前几日,神机营根本就没有靠近土山啊!!”
“不是这……”
聚集在左右的将校神色惊疑不定下操控胯下坐骑,以确保自己不会被躁动的坐骑甩飞出去,可一道接一道声音却从他们嘴里脱口而出,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眼前火海翻腾,爆炸之声不绝于耳,还有夜空之下一波接一波的火星,这在深夜下所呈现的场景,造成的视觉冲击实在是太强了!!
强到让人怀疑是否触怒了天威,降下了这等灾劫。
这也是苗铁军难以置信的根源所在。
他紧握缰绳的手指节发白,瞳孔紧缩,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他所能怀疑的,不管是在南军,亦或是在上林苑,没有一个能与眼前景象相匹配。
这是神机营折腾出的动静,但究竟是怎样折腾出来的,他却根本就无法想象,更无法理解!!
“三日后的寅时始,神机营会在几处土山发动攻势,荣国公需要做的,是统属好麾下各部,在得神机营所发信号后,对天门关展开猛攻。”
“……”
“现在,孤讲的话,荣国公还要拒绝吗?”
“三日后的寅时始,神机营会对天门关发动攻势,希望荣国公别叫陛下失望。”
苗铁军的喉结蠕动,嘴唇微颤,在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此前一幕幕,特别是睿王的神情,在这一刻是那样的清晰。
那时他只有担忧与顾虑,再无其他,可眼下轰鸣震天、火光裂地的景象,正将那所谓的“不可能”撕得粉碎,眼前的一切已非人力所能及!!
苗铁军的身体在颤抖。
这不是惧怕。
而是激动!!
因为今夜神机营发动的攻势,彻底颠覆了他对战争的认知,不止是他,是聚集在前线所有人的,那么当神机营的攻势减缓,属于他们的进攻也将开启,而在今夜,占据险要之地的天门关,必将被大虞所攻破!!
“真是令人震撼啊。”
同一片天地下,土山战场上。
在郭煌、王瑜等一众亲将亲卫簇拥下,身披大氅站于高处的楚徽,耳朵只觉得发胀发鸣,一波接一波热浪不断袭来,尽管他已想象到此战带来的恢弘场景,但真当一切呈现在面前时,他还是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这就是神机营啊!!
列装了各式火药制品,特制猛火油,各式特制器械的神机营啊!!
在夜幕下绽放出撕裂天地的威能,宛如天罚降世,又似九幽焚城一般,这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强了。
“你们说,孙河要看到这场面,那会是怎样的表情?”
“你说什么?!”
“我说,孙河要看到这场面,那会是怎样的表情?”
“只怕是会目瞪口呆吧!!”
“哈哈!!”
“难怪神机营所行军纪军规会那样森严,这要是不森严的话,闹出些动静来,岂不要出大状况啊!!”
“是啊,先前听神机营的人说,眼下列装的这些都是制式的了,还有威力更大的,只不过还在研制之中呢,当初我还不相信,现在看啊,这鼓捣出什么新的,我都不觉得奇怪了……”
郭煌、王瑜他们在震撼之余,在楚徽的身后扯着嗓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吼叫着,似乎这样能驱散心中的震撼。
出自羽林的他们,也从未见到过这等场面。
甚至连神机营列装的那些战场利器,当初要不是陪同自家殿下去视察,他们根本不会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存在
因为太过于怪异了!!
但恰是这样,神机营的问世初战,便以无可辩驳之势,撕开冷兵器战争的舞台,让一种全新的战争,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虞对外征伐的步伐,逐步的呈现到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