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坐落于南宫,郭淮乘车一路向东,行了二里余路方至王肃宅邸之外。
后汉时三公府邸都坐落在城东武库之南,连作一片,谁升任三公,谁就搬进这里。而故司徒王朗王景兴故去之后,皇帝特意许诺将此宅邸继续给王肃家中居住。彼时继任司徒的陈群常年在外,不可能去争区区宅子,加之朝廷至今也无继任司徒,王家就一直住在了这里。
按王肃的地位和所受恩宠来看,王家似乎还能在这里住很久很久。
郭淮前来,早已知会过了王家,悬山顶的中门大开,仆役们在门内迎接,门外站着一名青袍士子,见郭淮车驾到来,迈步上前行礼:
“拜见郭公。在下是王师弟子,奉王师之命在此迎接郭公。王师尚在宫内当值未归,请郭公先入府稍候片刻。”
“好。”郭淮下车后轻轻点头,见这名士子仪表谈吐不凡,顺便开口问道:“足下是何姓名?随王侍中治学多久了?”
青袍士子不卑不亢,拱手应道:“在下名为卢钦,从王师进学已有五年。”
“是卢中书家的长子?”郭淮不禁停下脚步,正眼看向此人。
“是。”卢钦应声,微微躬身向内一引:“郭公请。”
郭淮捋须不语,随着卢钦一并入内。
郭淮没有安坐,而是让卢钦领着自己在府内学子进学之处参观了起来。郭淮也是士族出身,随手拿起一名士子手中的经义来看,乍一着眼竟有些看不大懂。
“此书与老夫于建安年间就学之时所注颇异,想必这就是王学了吧?”郭淮掂了掂手中的书册,侧脸向卢钦问道。
卢钦答道:“世人唤作王学,但王师并不以王学自称,只是唤作经学。想来只是与郑学有所不同,故而郭公看起来不尽相似。”
郭淮略略点头,想到回去之后,定要让人询问一下究竟有谁在王肃家中进学。除了卢毓的儿子,还有哪个重臣之子在这?
若是有可能,他倒是想让自己的小儿子来这里读一读书,就是不知王肃肯不肯收。
郭淮等了半个多时辰,王肃方才迟迟归来。
“郭枢密,”王肃略略拱手:“今日枢密来访之事陛下已知。我为阁臣,与大臣私宅见面已禀告君上。”
“这是自然,当然要让圣上知道。”郭淮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但话语依旧友善小心:“我今日来此是有事来请教侍中,不是旁事,正是枢密院裁军一事。我两次入宫请旨,陛下虽已言说,我却依旧不太清楚陛下圣意。”
郭淮重重叹了一声:“或是我有些愚钝了,圣意高远,我不能尽知,只能来请教王侍中了。”
说到这里,郭淮从椅子上站起,微微欠身一礼:“还望王侍中点拨一二,我将感激不尽。”
“不必多礼,枢密请坐。”王肃并未起身,坦然受了一礼,示意郭淮坐下后,开口道:“这几月陛下纷纷允大臣告假,我一人于阁中当值,枢密自上任以来所做之事我大略都知道。”
“我先问枢密一事,枢密可知道何邵公?”
“何邵公?”郭淮眉头微皱。
“是。”王肃点头。
郭淮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些迟疑的开口:“是桓帝时的那个大儒何休么?我少年时听过此人之名,却四十多年未再听过了。”
“何邵公的学说繁杂,我取其中的三世说为重。”王肃缓缓说道:“何邵公将世间治乱兴衰分为三世:衰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循环往复,周、秦、汉、魏皆是这般,称为三世说。”
郭淮蹙眉不语。
王肃道:“桓灵之时当然为衰乱世,武帝立国之后国家当为升平世。太和年间,亦在升平世之属。”
“十年前陛下来我府上,我与陛下陈说此说之后,陛下问我升平世何时结束,我当时说天下一统之后升平世就将结束,进入太平世。”
“枢密,在升平世做官,与在太平世做官,或许当有不同。”
郭淮的眉头一直就没放松过,低声道:“世道转换,做官也应不同?”
王肃点头。
二人沉默了许久,直到约一刻钟后,郭淮幽幽的长叹了一声:“想来,是我做官做错了。”
王肃也开口道:“枢密是做错了。”
郭淮愕然抬头与王肃对视,惊讶于他的直率,随即问道:“可否请王侍中说一说,我错在何处?”
王肃捋须,徐徐说道:“在升平世中,江山尚未一统,陛下乃是不世出的圣君,乾坤在握,独断朝纲,于朝中政事、军事无所不理,以致日夜劳顿,亲征不断,登基以来在洛中时间仅有一半。”
“到了太平世,圣天子应当垂拱而治,岂能事事皆由上意所出?”
郭淮喉头耸动了一下,此话他第一次向陛下呈报的时候就听陛下这样责斥过。
郭淮又叹一声:“王侍中所言我明白,陛下也当面训示过我。”
“大魏约五十万兵,要减到二十五万,或者因为其他名目还会更多一些。裁谁好?不裁谁好?军队少了,领兵的将军是不是也少了?谁该进中军,谁该领地方,谁该荣退腾出位子……这内里外里定是要大刀阔斧的,陛下以我为枢密之任,我已准备好迎接内外冷眼和责骂了。”
“王侍中,早在太和二年我在上邽见到陛下的时候,我就对陛下说,我久受曹氏恩义,愿为陛下效死!郭淮从不怕死,十几年前是这般,做了枢密还是这般!裁军是天下大事,陛下让我来做我五内俱感,为了裁军惹得天下唾骂、甚至我死了都行!”
“裁军、裁将……这些我都能担。可是具体该如何做,陛下虽已示下,可我终究愚钝,不解圣意。”郭淮摇头:“我做了枢密这两月度日如年,真不知如何去做才好!”
“阁下不明白。”王肃淡淡说道:“你以为陛下令你做枢密副使,就是让你为了替陛下承内外之怨气?陛下是圣天子,还不至于这般。”
“这便是第二件事情了。郭枢密,你以为枢密使是何官职?”
“为陛下管军。”郭淮想都没想便直接说道,在看到王肃不以为然的表情后,随即蹙眉道:“我所说可有不对?”
王肃道:“枢密想错了。虽然管军是枢密院和枢密使的职责所在,但实际上,枢密使行的是部分宰相之权责。”
“不是为陛下管军,而是匡辅陛下管理军事。换而言之,枢密使不是一个仅遵上意执行的职务,而是需要阁下真正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为陛下推动和执行。这是真正在大魏执政的职务,该拿出气魄才是……”
二人聊了许久,郭淮方才告辞离开。
出了王肃宅邸的大门之后,郭淮上马车之前又朝门内看了一眼,方才登车离开。
今日所知,实在超出郭淮所想。
入夜后的洛阳城并不冷清,郭淮掀开车帘,朝着车外望去。见枢密院的马车行来,沿路梭巡的士卒纷纷避让行礼,街旁士民也纷纷驻足避让。但郭淮并无心思理会这些,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真如王肃所说,枢密副使是在行部分宰相之权吗?那这样说来,枢密院和尚书台岂不是真能掌握权柄了?
曹氏祖孙三代,一王二帝,极少分权,回想起太和年间的朝廷种种,国家大政方针几乎皆出于上,哪里轮得到臣子分权?
世道变了?
若从此论起,自己此前在枢密院的案牍资料中忙忙碌碌,反复在每一处城、每一关隘驻军多少反复确认,倒还真是落了下乘。
大处着眼,细处着手……
种种念头在郭淮的脑中胡乱窜动,惹得他心烦意乱。回去之后,郭淮又在家中静坐了一夜,第二日又睡了一整日,直到第三日郭淮才来到北宫觐见皇帝。
郭淮坐在皇帝左前侧的椅子上,上身微微前倾,拱手诚恳言道:“臣以为,制定裁军之策,需先制定国家军事大略。”
“臣以为,于司隶之中,当练兵屯戍十万中军步骑精锐以备天下之需,弹压不臣。”
“于外州郡县,当精简郡兵各自驻防,震慑宵小,稳定一方。”
“外军于各地紧要之处,当置兵弹压。”
“于汉水、淮水、大江四处,及沿海各州当置水军备防。”
“于倭国、交州等处,当遣水军维持航道。”
“故臣今日向陛下进陈国家军事大略,国家当定中军十万、水军五万、外军十万,以为中外军二十五万之定制。于天下二十三州每郡郡治置一千屯兵,州胡及倭国等处皆实行军屯,归属枢密院直辖,不在州郡之列……”
曹睿缓缓听着,颔首道:“所以这是多少万兵?相当于没有裁军?”
“这是裁了。”郭淮肃容以对:“裁军至二十五万。余下二十一万皆为屯田士卒,每千人置一都尉,归刺史管辖。不需国家及州郡支应粮草,自给自足,平时为农,战时为军,故可久持,不违背陛下裁军本意。”
曹睿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郭淮:“郭卿前日在王子雍处学了许多?”
“裁军是陛下圣谕,各地武备是朝廷需要。”郭淮拱手:“臣为枢密副使,朝廷需要各地驻防,故有此策。还请陛下训示,臣与枢密院众人再行细分。”
“就这样做吧。”曹睿淡淡道:“朕裁军的本意是为国家减负,不使朝廷负担过重。偌大个江山,四五十万人还是需要的。”
“年底之前,可否能拿出细则来?”
郭淮答道:“陛下付臣重任,臣不敢不殚精竭虑以报圣恩。”
“年底之前,枢密院可以完成此案。臣自请明年到河北整军、后年去关东,而后蜀地、江东、荆湘、交广各去一年。”
“臣请与陛下约定六年之期,于太和二十年之时,为陛下于各地整军完毕!”
曹睿缓缓站起,走到了郭淮身前:“郭卿高屋建瓴,快人快语!这才是国家的枢密副使当做之事!”
“朕许了,待到你做成归来之时,朕为你封公!”
“臣拜谢陛下!”郭淮深施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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