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少叙,施医院的事儿,暂且搁在一旁。
却说大西关枪击案,动静着实不小,不只是江连横重伤倒地,惊动了城内十几位有头有脸的巨贾商绅,现场还有不少倒霉蛋遭人误伤,有挨枪子儿的,有被踩的、被撞的、丢包的、场面呼喇喇乱作一团。
如此大的乱子,街上的巡警早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不过,衙门里那些扛肩章的官差,因为位高权重,脚下不接地气,得到消息的速度,却又往往有些延后。
这天上午,陈处长正坐在办公室里美呢!
那位问了,美什么?
您想呀,他是奉天警务处处长,按理来说,也就是奉天警界的一把手。
眼下逢年过节,来来往往,给他送孝敬的人还能少么?
老话讲:即在衙门内,必定好修行。
问题是没人爱修行,就算有,也是十不存一,而且都被压在了最底层的职务。
衙门这口大染缸,再清高的人,扔进去涮两年,再捞出来,也成王八蛋了。
陈处长是个实在人,文玩字画,香车豪宅,统统不喜欢,此生挚爱只有一样——钱!
只有给他送钱,他才肯卖个笑脸儿,若要送别的,不仅没用,反而还有可能把他给得罪了。
因此,这办公室里的礼盒,看起来琳琅满目,其实里面的东西却都是钱。
最近规矩又改了,收钱只收现大洋,现大洋装不了多少,那就改收外币,美元英镑金票,多多益善,唯独不收奉票,觉得不靠谱。
陈处长关上房门,把今天的收成细细点了一遍,心里乐坏了。
紧接着,忽又乐极生悲,坐在那长吁短叹,竟然有点想哭。
为什么想哭?
因为韶光易逝,世事无常,陈处长虽然只有四十多岁,离退休还早,但他屁股底下的职位却是个肥差,多少人都在心里惦记着呐!
更何况,警务处的首长是有实权的,有实权的职位,就不可能独信一人,每隔三五年,总要有所轮调。
唉!真想一辈子就这么永远干下去!
不,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乃至生生世世,都这么永远干下去!
陈处长一边感慨,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黄帝内经》,准备过年把烟酒戒了,开始养生。
没想到,刚把书本翻开,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蒋二爷推门进屋,本是满脸焦急,可一见陈处长的神情,却又不禁愣住,皱着眉头问:“哟,陈处长,您怎么……这屋里也不热啊,眼睛咋还冒汗了?”
陈处长把脸一抹,摆摆手道:“没什么,我经常这样,心里装着百姓,多少就有点不是滋味儿!”
“这么说的话……您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大西关出乱子了,有人当街开枪,现场中弹的就有五六个,其他伤者根本数不过来!”
“你说什么?”
陈处长蹭地从椅子上窜起来,厉声喝道:“岂有此理!谁这么大胆?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这他妈不是给我上眼药么!江连横在哪?马上把他给我叫过来!前几天刚说好的事儿,怎么回头就变卦了?”
蒋二爷却说:“陈处长,您甭找了,挨枪子儿的就是他!”
陈处长一听,立马瞪大了眼睛:“啥玩意儿?江连横死了?”
蒋二爷不敢妄下论断,忙说:“不不不,死没死不知道,但他中枪了是真的,现场有不少目击者,说那刺客的目标,就是江连横!”
震惊之余,平添怒气。
陈处长脸色阴沉,站在办公桌前,用手摸索着下颌,沉默片刻,忽然又道:“既然目标是江连横,那就说明,这还是城里那几家帮派之间的事儿了?”
“应该是吧!”蒋二爷不敢把话说死。
“现在有没有什么线索?”
“目前还没有,不过请处长放心,城关已经封锁了,现场还有那么多目击者,咱们迟早都能抓到刺客。”
“妈的,就算把人抓到了,那能有个屁用!”
“那……那也不能不破案呐!”
“废话,案子当然要破!问题是我屁股底下这把椅子,这把椅子!”
陈处长也是真急了,竟然当着下属的面儿,把心里话都抖落了出来。
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手上的权力,没有这份权力,奉天城还有几个人愿意拿他当盘菜呢?
前几天,陈处长刚刚撮合了一场三方会谈。
开会的时候,江连横自信满满地许下承诺,三月之内,会党息争,华洋两界不会再有任何恶性案件。
谁能想到,结果他自己却遭人当众枪击?
陈处长越想越气,忍不住拍案骂道:“他奶奶的,江连横最好死了,他要是没死,我再因为这件事被大帅免职,我就跟他们江家没完!”
蒋二爷跟江家颇有些交情,一听这话,便壮着胆子,低声替江家说了几句好:“陈处长,我觉得这事儿横竖也怪不到江家头上,您想呀,江连横他自己都挨枪子儿了,那就说明这场枪击案跟他没关系呀!”
“放屁!”
陈处长怒目圆睁,恨恨地说:“你也不想想,奉天城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帮会,官府凭啥就默认他来当这个龙头瓢把子?他要当龙头,那就得把城里那些帮派都给我镇住了,镇不住,官府留他干什么?”
蒋二爷连忙点头道:“是是是,处长说的在理!不过……江连横可不是一般人呐!老帅很信任他,人家不仅能随时进出大帅府,还是省城的密探顾问,手里有咱衙门的不少黑料,您要跟他翻脸,恐怕……”
“怕什么?”陈处长瞪眼道,“我自己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了,我还怕他?我是警务处长,还是他是警务处长?你在这替他说什么话,是不是收了江家的钱?”
蒋二爷撇了撇嘴,心道:说得好像你没收过似的!
“你还在这站着干啥?等着我去替你抓刺客呐?”陈处长接着骂道,“三天之内,拿不到人,大帅要是追责下来,我把你们也一块儿办了,大家都卷铺盖走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蒋二爷一听,这是真急了,哪敢再有半句废话,立马转身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当天晌午,奉天警务处倾巢而出,各城区分所,连带着编外人员,共计两三千名官差老柴,合力搜捕行凶刺客,恨不能掘地三尺,誓要查他个水落石出。
这次动了真格,就连平日里最懒散的官差,如今也不敢怠慢了。
百姓这才发现,原来衙门里并不都是酒囊饭袋,也有不少精明能干的官差,一个个赛比人精。
这倒是应了那句话: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病猫呐?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冤假错案,不过是没有关系到切身利益,所以才人浮于事罢了……
…………
奉天城西北方向,有一条街,俗名叫做“十间房”。
顾名思义,二三十年前,那里真就只有十间房,后来城区逐渐扩大,那地方的人渐渐多了,可百姓也已经叫顺口了,于是就仍然把那条街称作“十间房”。
不过,十间房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大街,马路宽敞,可供三辆汽车并排通行,而百姓口中的“十间房”,却只是这条大街中的一小段,也就是暗娼泛滥的那段地界儿。
这里原本是霍老鬼的地盘儿,现在霍老鬼死了,江家又不稀罕在那些人老珠黄的窑姐儿手里抠钱,于是就把这段地界儿交给了曾守义接管。
毕竟,曾守义原本就是霍老鬼麾下的二把手,对暗娼的生意熟门熟路,容易接手,江家只管按期收数,倒也省心省力。
半掩门子的附近,多半都有小吃街。
窑姐儿整日售卖皮肉,没空做饭,饿了就约几个老姐们儿,跑这来对付一口。
那些扛大包的单身苦力,来找窑姐儿解渴之前,也往往都到这儿来垫巴点吃食。
大家明明互相认识,可在这条街上,却又装作形同陌路,直至回到屋里,躺在炕上,才又重新熟络起来。
该说不说,这也是一道风景。
天刚擦黑,十间房堵头的一家没招牌的小饭馆里,曾守义和汤文彪在此交头碰面。
俩人原本都是二把手,后来投诚江家,各自的大哥死了,如今便都成了一把手。
今日碰面,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盘道盘道江连横遇刺的事儿。
临近年关,店里也没什么人,本就是民房改的,里屋还住着人呢,更谈不上什么档次。
桌上摆着一盏油灯,几样小菜半点没动,这次饭局,显然不是为了饮酒叙旧。
曾守义点上一支烟,压低了声音,问:“江老板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汤文彪皱着眉头反问道:“我耳不聋、眼不瞎,你说我听没听说?”
“你干的?”
“我还有事儿,告辞了。”
“哎,别走别走!”曾守义赶忙起身劝阻,“我就随便问问,你看看你,急什么呀?”
汤文彪瞪眼道:“放屁!什么叫我干的?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
“问问怎么了,不是就不是呗,来来来,坐着坐着!”曾守义小声嘀咕道,“我就是有点好奇,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想跟你这打听打听!”
“谁干的也不能是我呀!”汤文彪骂道,“我能接手老窦原先的地盘儿,全靠江家给我撑腰,我杀江连横,我他妈疯啦?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保不齐是你小子诈降!”
“哎,你可别瞎说啊!”曾守义吓得连忙朝身后看了看,“我拿什么诈降?现在十间房这块地盘儿,说是归我了,可你看看,我现在就是个光杆儿司令,连个能打的弟兄都没有,出了事,我还得指望江家替我兜着呢!”
“不是你,也不是我,那还能有谁?”
“你说,会不会是秦家还有其他弟兄在哪藏着呢?”
“拉倒吧!”汤文彪满不耐烦地说,“秦怀猛要真有这么带钢的弟兄,他还至于被人憋车里插了吗?”
“那就怪了……”
曾守义寻思片刻,忽然又道:“诶,你说会不会是东洋人干的?我听说,江老板他们最近在筹办商界联合互保,这就是在跟东洋人作对,小东洋派人把他插了,是不是也能说得通?”
汤文彪眉头紧锁,盯着曾守义看了半晌儿,却说:“兄弟,你是不是有病啊?这事儿是谁干的,跟你有关系吗?你又不是侦探,在这瞎猜什么呀?咋的,你还想造反?要造你造去,我自己这帮弟兄还没归拢明白呢!”
说罢,抬起屁股就要走人。
曾守义赶忙又劝:“嘿,你怎么说着说着,又要走啊?”
“废话!”汤文彪说,“咱们俩都是投降过来的,彼此之间,应该少见面儿,省得东家猜疑,懂不懂啊?”
“我懂,我懂,我这不是正要跟你说这事儿么!”
“还说什么呀!”
曾守义生拉硬拽,好不容易才把汤文彪劝住了,又敬了一杯酒,随后才说:“兄弟,真不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可以对天发誓,今天这档子事儿,真不是我干的,我也没那能耐!”
“你说点有用的行不行?”汤文彪极不耐烦,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好!那我问你,今天这件事儿,不是你干的,也不是我干的,咱哥俩问心无愧,清清白白,可问题是,江家到底怎么想的,你知道么?”
“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实在不行,那就来查我,反正兄弟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今天衙门里的老柴都来问我了,我也是这么说的,不然还能怎么办?”
曾守义撇了撇嘴,却道:“你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了,可如果江家怀疑咱们俩,一个念头就够了。你别忘了,咱俩的手上,可是有江家的血债的,而且你刚才也说过,咱们俩是降将,你不觉得这就是个杀降的好理由吗?”
“嘶!我说……你想的也太多了吧?”汤文彪盯着杯子里的残酒,低声念叨,“东家现在身受重伤,是死是活都不一定呢,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大动干戈,这也不合情理呀!”
曾守义连连摇头,却说:“江家盘子大,顾虑也多,他们或许不会动手,可是靠扇帮呢?李老三本来就在那强压着靠扇帮的怨气,现在东家一倒,靠扇帮还能镇住吗?要是他们把脏水泼到咱俩头上,再打个幌子,说是为东家报仇,就咱俩现在这点实力,还能扛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