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棋子重重地摔在棋盘上,震得油灯一颤,发出清脆的声响。
关伟盘腿坐在炕桌前,眼里迸出精光,提着一口气,大声喝道:“将军!我看你能奈我何?”
宫保南手里倒着棋子,看了一会儿,随后闷不吭声地捻起“一匹红马”,踩掉了棋盘上的“一门黑炮”。
关伟一愣神,看看对面,又看看自家,沉思许久,方才想出对策。
只不过,再挪动棋子时,却已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如此循环交替,红黑之间,又杀了几个回合,关伟脸上的神情便渐渐凝重起来。
“行啊!老七,没想到几年不见,你这棋力还真见涨啊!”
“没事儿,再跟你下两盘,我这水平就退回去了。”
“他妈的,就你这张嘴,乡下的老娘们儿骂起人来都没你损!”
“行了,别废话,赶紧下吧!”
宫保南在棋盘上拱了一枚小卒,紧接着忽然将手里的黑棋摞在炕桌上,仿佛整盘棋局已经结束了。
关伟见状,大感不妙,急忙伸出手,觍着脸嘿嘿笑道:“也不赢天不赢地的,悔一步,悔一步!”
宫保南没有阻拦,目光却频频望向窗外。
棋子虽然拿回来了,但局面已成定数,不是悔一步棋就能扭转的局势。
关伟的眉头越皱越深,只盯着棋盘上那枚小卒,一时间解不开,不由得喃喃自语道:“嘶,大意了!剑卒过河赛过车,不好办呐,真真是气煞老夫!”
宫保南满不耐烦地问:“下盘棋,你咋那么多废话呢?”
关伟没有理会,闷头想了半天,忽然嬉笑着说:“老七,让我悔两步吧!”
“不玩了,又臭又赖!”
“啧,我这是让着你,你还飘上了!来来来,再杀一盘,这把我可要认真了!”
宫保南摆了摆手,目光又望向窗外,却说:“真不玩了,饿得慌,你媳妇儿怎么还没回来?”
关伟自顾自地码上棋子,依然劝道:“今天有市集,年前最后一场了,回来晚也正常,你管她干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再杀一盘!”
没想到,正说着,院子里便传来了推门声。
宫保南抻脖一看,见小翠步履匆匆,不禁低声嘟囔道:“好像出事儿了。”
果然,小翠一进屋,菜篮子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大声嚷道:“完了完了,出大事了!”
老哥俩应声愣住,互相看了看,关伟立马埋怨道:“老七,就你那张破嘴,赶明儿抓紧找个大夫看看吧!”
紧接着,便赶忙询问小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小翠平时颇为干练,不是拿不起事儿的女人,如今却很慌乱,瞪大了眼睛,说:“东家死了!”
“什么?”宫保南立马从炕上窜起来。
关伟也跟着猛了一下,结果却没站起来,用双手撑着转过身,急忙问道:“你……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东家死了!”
“怎么死的?”
小翠喘息片刻,咽了口唾沫,连忙回道:“我听街上的人都在传,说东家今天在大西关开什么宣讲会,结果有刺客混进去,朝他开了两枪,人当场就躺下了,讲台上全都是血。”
关伟勃然大怒,一拳砸在炕桌上,厉声骂道:“操他妈的,这是谁干的?”
“这……这我怎么知道?”
“是不是秦家的弟兄?”关伟立马转头望向宫保南,“我说老七,你干活儿怎么还他妈的带啷当呢?”
宫保南没有争辩,转而却问小翠:“你亲眼看见了?”
小翠却说:“大街上都是这么传的,东家中了两枪,一枪打在肩膀上,一枪打在肚子……”
“我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宫保南严词打断。
小翠愣在原地,随即摇了摇头,说:“那……那倒没有,可他们都是这么说的,现在城关都给封上了,大街上到处都是衙门的官差,挨家挨户地搜,我还从没见过衙门搞这么大的阵仗呢!”
“那人现在在哪儿?”
“应该是在施医院,好多人都看见江家的汽车朝那边开过去了。”
“我出去看看,你们俩搁家里待着等我。”
宫保南即刻行动,提上棉靴,披上棉袍,正要走出房门,忽又想起什么,连忙转身提醒道:“六哥,留点神,别把我给漏出去了。”
关伟应声点头,立马收起桌上的棋盘,一股脑地倒进大衣箱里,随后抄起拐棍儿,由小翠搀扶着,火急火燎地跟在宫保南身后,一直送到小院儿门口,紧忙嘱咐道:
“老七,你动作快点!到了医院,有什么消息,抓紧回来跟我说一声!”
“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赶明儿早上再说吧!”
“啊?”关伟连忙追问道,“这大过年的,客栈都该关门了,你不回来,住哪儿呀?”
宫保南摆了摆手:“哎呀,这点破事儿,你就别管了!”
话还没等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
关伟倚在门板上,目送着老七的身影渐行渐远,随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两条残废的腿,神情略显失落,忍不住幽幽叹道:“唉!这……这我也帮不上忙呀!”
小翠却说:“行了,现在还念叨这些,有什么用?你快回屋歇着去吧!”
“要不……你再辛苦一下,去趟江家问问情况?”
“啊?”
小翠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似乎有些踟蹰:“可是,天都这么晚了,街上除了官差,连个人影都没有,又刚发生了枪击案……”
“嗐!满大街的官差,你还怕什么呀?”
“我怕的就是他们,警匪一家,谁不害怕?”
这年头,百姓怕官,早已深入骨髓。
莫说是今天这般阵仗,就算是放在平常,良民上街碰见官差,腿肚子都得跟着打颤,赶忙绕道避让。
小翠终究是个女人,关伟也不便强求,思来想去,便只好先回屋里,盼着老七能早点回来。
没想到,两人刚一进屋,院子里便响起来“咣咣咣”的砸门声。
小翠以为是七爷落了什么东西,便急忙转身赶过去应门。
结果院门一开,外头站着的,却是两个身穿制服的大盖帽。
两人腰上别着警棍,肩上扛着步枪,年岁稍长的那位,手里还拿着一本户籍花名册。
小翠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问:“两位长官,什么事儿啊?”
两个老柴并不作答,旁若无人地走进院子里,朝小翠打量一眼,冷哼着问:“你叫什么?”
“江翠翠。”
奴随主姓,理所应当。
两个老柴借着微弱的灯光,在花名册上核对片刻,又问:“这家是不是还有一个叫关伟的人?”
小翠点点头说:“是,他在屋里。”
两个老柴听了,二话不说,立马迈步朝正屋走去。
小翠跟在旁边,也不敢阻拦,只是怯懦地赔笑道:“两位长官,你们是不是整错了,这小院儿是江家的房产,都是自家亲戚住的,没有外人。”
“嗬,你也知道我是来查枪击案的?”年长的老柴说,“你个老娘们儿懂啥?这叫灯下黑!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衙门办案,你在这废什么话!”
年轻的老柴不大相信,却说:“江家的亲戚都是有钱人,有钱人能住你这种小破院儿么!”
说着,就到了正屋门口。
关伟听见动静,赶忙迎出来,说了几句客套的奉承话。
年轻的老柴一看他的模样,四十奔五,拄着拐棍,心里明知道这位不可能是行凶的刺客,却还是煞有介事地问道:“你就是关伟?今天上午十点半左右,你在家么?没上大西关溜达去吧?”
“大西关?”关伟摇头苦笑,“长官,您看我这腿脚,我一天连上炕都费劲,我还从城东跑到城西?咱这附近又不是没有市集,我跑那么远,图什么呀!”
“别跟我这耍贫嘴,没有你好果子吃!”
年轻的老柴大嘴一撇,浑身上下抖着威风,随即又问:“最近这段时间,家里有没有生人来过?”
说完,也不等主家有何回答,便强行闯进里屋,假模假式地到处踅摸起来。
一进里屋,光线亮了不少。
手拿户籍花名册的老柴终于看清了关伟的相貌,霎时间眉头紧锁,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时不时就朝关伟瞟去两眼,神情有些错愕,但却始终没有吭声。
相比之下,那位年轻的老柴可就嘚瑟上了,嘴皮子菲薄,嘀里嘟噜,问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而且还总是逮着同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地问,看那架势,好像非得挑出点毛病不可。
关伟是个老江湖,岂能猜不透他的想法?
老柴办案,就算是动了真格,也不耽误吃拿卡要,只要进了屋,你不拿出点孝敬来,他必定赖这不走了。
关伟见状,连忙掏出钞票,笑呵呵地往官家的兜里塞:“两位长官真是辛苦了,大过年的还出来办案,这点小意思,您先拿着,回头买两包烟抽。”
给完了年轻的,接着又去给那年长的,横竖还是同一套说辞。
那老柴也不跟他假客气,该吃的孝敬照吃不误,只是收完了钱,目光却仍旧紧盯在关伟的脸上。
“嘶!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呢?”
“是么?”
关伟笑呵呵地奉承道:“可能是以前见过面吧,您恕我眼拙,我还真没认出来您,但这事儿您可不能怪我,您是官差,在街面上办案,阅人无数,却能够过目不忘,我就是个小老百姓,真没您这样的本事。”
“不对!”那老柴说,“你别拿这话捧我,我好像真在哪见过你,印象还挺深……在哪儿来着?嘿,就挂在嘴边了!这是江家的院子,你是江家的亲戚……诶,二十几年前,奉天有个海老鸮挺横,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人的名,树的影。
如今的奉天,海老鸮虽然没人提了,年轻人闻所未闻,但在老一辈的心里,模模糊糊的还残留点印象。
关伟也没想到,如今竟然还有人能认出自己,却慌忙摆了摆手,说:“没听过,我只是江家远房的穷亲戚,上不了台面,赶来奉天投奔,正好江老板有个小院儿空着,就让给我来住了,可不敢高攀呐!”
那老柴却说:“不可能,我以前肯定见过你,虽然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当年的印象可太深了,我不可能记错!海老鸮么,个头不高,身边老有个刀疤脸,你不就总跟在他们后屁股转悠么!我以前在会芳里见过你们好几次,特有排面儿,那阵我还上学呢,老羡慕你们了!”
同伴一听,颇感诧异道:“我天呐!上学的时候就去会芳里?老哥你开蒙够早的啊!”
那老柴并不理会,提起海老鸮,脑子里已渐蒙尘的印象便又清晰起来,很坚定地说:“当时肯定有你,不信咱去问问城里那帮老人儿,他们肯定认识你,你排老几来着?”
关伟见状,又否认了几句,眼见着实在瞒不住了,便点点头道:“我排老六。”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那老柴很得意,当着同伴的面,便说起海老鸮当年如何如何,紧接着却又猛然想起什么,皱眉却道:“不对呀,我以前听那几个前辈说,你在辛亥那年,不是就已经死了吗?”
“呃……退了,退了!”
“假死偷生,金盆洗手,安度晚年,大智慧呀!”
那老柴看到少时艳羡的人物,自己也很感慨,又四下张望了片刻,接着说:“就是这儿的条件差了点……诶,你既然是六爷,那就是江老板的实在亲戚呀,他那么有钱,咋没给你整个好点的宅子呢?”
关伟的脸上很不自在,忙说:“长官,我在这住得挺好的,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提了!”
“嗐,闲聊呗!”那老柴忽然提议道,“六爷,我认识几个退休的老前辈,现在还在世呢,用不用我改天帮你联系联系,让你们老哥几个凑个酒局?”
“别别别,多谢长官好意!可您看看,我这好不容易退下来了,挺大的岁数,就别再凑热闹了,我现在就想在这小院儿里老死,还望长官成全!”
“哦……理解理解!人在江湖,能全身而退,都不容易。你放心,这事儿到我这就算结了!”
那老柴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声称自己嘴巴严实,绝不会把六爷的事情泄露出去——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