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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知道错了

    然而,聂伟平虽然荣获“棋圣”称号,家里却很不安宁。

    余切送聂伟平回家,他的“家”实则就是胡同口里的小单间,过道上全是晾晒的衣物,厕所是在最尽头的公卫,风一吹,散发出一股长久潮湿后的腐臭,在京城,这样的居住条件算不上好。

    聂伟平苦笑道:“余教授,我说来不怕你笑。我到现在都没有一套京城的房子住,我仍然住在围棋国家队的宿舍里。领导向我许诺,如果我能在应氏杯上拿个冠亚军,我就能分得一套京城的房子住!”

    这是余切第一次来老聂家里面。聂伟平在京城有两套房子,都不属于他。

    一套是他老婆孔祥鸣娘家的,另一套就是这间宿舍,聂伟平当然只拥有使用权。

    “你都成为棋圣了,原来还没有一套自己房子,怪不得嫂子总觉得你不够用功。你不好好下棋,你就没京城房子住!”余切恍然大悟。

    “是啊!”

    聂伟平也感慨起来。

    他虽然贵为“棋圣”,却没有资格申请房子;因为他户口在黑省,他老婆在蓉城,夫妻俩都没有落户。

    这种事情很常见!前面提到的津门作家冯骥材,他本来被《京城文学》看上了,然而《京城文学》当时的编制已经用光!反倒是黑省文学杂志《北方文学》有编制,冯骥材在那里混了两年,每年都眼巴巴盼着《京城文学》的编制落下来。

    这个名额自然是神仙打架,轮不到他。

    最后还是《青年文学》惜才,有贵人提携冯骥材,将宝贵的名额分给他。冯骥材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状态,此时距离他出来闯荡已经有多年。

    他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作家。

    《红楼梦》级别够高了吧!

    上百名演员,央台只给两个名额。陈小旭拿了其中一个,也有了京城户口。

    张俪的户口是余切走燕大教职工家属的途径帮他解决的。

    “比起做天下第一,我更在意围棋冠军的天价奖金。”聂伟平说。“我可以买房子,不必靠组织给我分房子。”

    “你都做了棋圣了,还在乎这四十万美金?好吧!”余切话说到一半收回了,“四十万美金的确很多!我希望你能拿到!”

    “我先上个厕所,你等我去去就来。”

    不久,聂伟平的妻子孔祥鸣回来了。她留着一头短发,像个假小子,手上拎着买来的新鲜蔬菜、猪肉,显得很干练。

    “聂伟平?”

    “聂伟平!!”

    原来,孔祥鸣在桌上看到了余切送来的烟酒。认为聂伟平出去鬼混,孔祥鸣气急,却因大赛来了,不能对他发火。只好借着“批评”的名义说教聂伟平。

    “聂伟平,你对得起我对你的牺牲吗?你对得起围棋爱好者对你的期望吗?你对得起……”

    “我朋友来了!”聂伟平说。

    “好!正好让你朋友看看你做的好事!”孔祥鸣愤怒道。

    这又是一连串的指责。聂伟平之后就一声不吭,好像他面对的是一堵墙。

    等到余切回来,孔祥鸣发觉原来是余切来拜访来了,立刻闭上嘴,转而责怪聂伟平道:“余教授来了,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差点让我误会余教授!”

    聂伟平还是不说话,事实上,他整个过程都没有和孔祥鸣有过什么沟通。

    只是在余切告别的时候,聂伟平忽然说:“我送我好兄弟出门,你就不要来了。”

    孔祥鸣乖乖守在家里面,看着余切和聂伟平走远。

    “余切,找你讨教一些经验,你怎么就把感情处的那么好?”聂伟平忽然问。

    余切本想传授些经验,忽然想起沪市的宫雪,他也摇头道:“搞不好我也快了,要是张俪骂我、摔东西,我绝对不奇怪。我确实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聂伟平当然猜到是什么事。但他不觉得奇怪,只是羡慕道,“你一个张俪,一个陈小旭,任何一个都是真正爱你的,而且是聪明的!知道分寸的!”

    “她们也许责怪你,但绝对维护你的名誉,更不要说在朋友面前,不分青红皂白的呵斥你。我好歹也是个棋圣,虽然落不了户口买不到房子,但是我到哪里去都是被尊重的。”

    “——我什么要这么被呵斥?”聂伟平虽然是面对余切说的,但更像是自问自答。

    余切管住嘴,一声不吭。他有点不敢回答聂伟平。

    然而,聂伟平还是下了决心:“我想离婚了,说真的,我想离婚了。”

    他一说出这话,顿时有种放松的感觉,竟然笑了起来:“这么过下去没意思,难为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但是,我真的想离婚了!”

    ——

    八月末,由作协书记处领导的评委会,再一次开会。

    这次是就“余切加入评委会”进行民主表决,结果当然是通过。

    众人表达了诚挚的欢迎。

    刘白宇起了个高调:“余老师,你前面本来抽不出时间,现在却回心转意了,我看还是文学的盛事吸引了你!这是我们工作做得好!”

    他最欢迎余切进来参与评选。

    在众人之中,刘白宇是唯一又是裁判,又是运动员的……多少有些尴尬,现在余切也干了,他就不怕被人说闲话。

    其他人也围上来恭喜。

    余切说:“确实是因为‘文学’我才进来!”他特意强调“文学”二字,意有所指:“我想要为评选进言献策,也发表一番我的看法!”

    “这是当然的,余老师都入了诺奖决赛轮,你的意见当然是高见!”李铎伸出大拇指。

    随后,书记处又就在哪里进行“看书”进行表决,二十多个评委组成读书班,要预留出三个月时间,陆续把看完。

    这就要有一个定期聚会的好地方。

    方案可多哩,北戴河、杭城、五台山……都是有名胜古迹的地方。

    “我们在这种地方,自然效率很快,投票起来也很公道。”前晋省作协一把手马峰说。

    “我认为五台山最好。”

    “五台山不行!”程荒煤摇头。

    “五台山为什么不行?”

    “去年石铁生等人去五台山参加‘黄河文学笔会’,途径五台山出了车祸,三十多人差点一命呜呼……虽然最后没有出事,但我看这个地方有点不对劲,不要去。”程荒煤说。

    石铁生坐轮椅爬山,又碰到车祸,受伤较为严重,同行的作者回忆他“脑袋被磕破,往外汩汩流血”。好在石铁生命硬,送下山包扎后,竟然什么事儿也没有。

    余切也道:“我们这次京城作家居多,这个地方离我们太远,不容易往返。”

    于是,五台山自然被否定掉,而最近的北戴河却去了太多次,实在是没什么可看,大家讨论来讨论去,选择了登州。

    那里是海滨城市,吃喝玩乐的东西都不缺乏,而且九、十月份尚属于夏秋,在北方海岸线,这是少数几个有机会看到清澈海水的月份。

    “我去过登州,夏天的平均气温很低,比北戴河差不了哪里去!北戴河只是因为离首都近,否则是没有这样大的名声的!”

    刘白宇祖籍在青州,离登州不远,因而有一些了解。

    听到他的话,大家都期待起来,事情就这么定下。

    余切也就此说出自己的意见:“我看到一本很不错,是我编辑张守任推荐来的。他说这部作品可以是中国的《人间喜剧》,而作者也可以是中国的巴尔扎克。”

    “谁?”程荒煤一时愣住了。

    “路垚。《平凡的世界》。”余切说。

    “这个……不行呀!”评委中的马峰喊了出来!

    他和临近的陕作协有些交流,知道《平凡的世界》处境实则较为尴尬。

    从后世的角度看,85年到88年间,陕省文坛主要的一件大事情,就是有个叫路垚的小子窝在煤矿坑里面写,他成了!

    然而当下并非如此,马峰说,“张炜的《古船》、柯云路的《夜与昼》、陆天明的《桑那高地的太阳》……无论哪一部看起来都要比《平凡的世界》更值得期待。”

    “看样子,你对陕省文坛有些了解?”余切缓缓的转过头道。

    马峰意识到余切似乎要保路垚,并不是随口一说,马上声音变小了:“我肯定对他没有任何意见。我只是说,陕省文坛并不乐于见到路垚的出人头地,因为路垚恰好是一个最标准的陕省作家,并且写出了最标准的陕省。”

    “这不是陕省文坛想要给全国人看到的!”

    此话有点拗口,其实质仍然和近年流行的实验性文学有关。简单来说,路垚写的太土,题材上并无创新,有些拿不出手。

    他如果是一个京城人、沪市人就好了,当地文坛不在意;不巧,路垚在陕省作协,这是个“陕省文坛最自卑的年代”(《当代》编者原话),正需要弄些时兴的发型来,无比渴求外界的认可。

    路垚写的故事,写的人,写的价值观,太特么像老陕了,简直是地地道道。这成了他的死局。

    这也是错吗?

    余切发觉,评委会竟然没几个人看过《平凡的世界》。看来这确实是一种错。

    “你在阅读巴尔扎克作品时,会觉得像一个很笨拙的农妇在生火,她要把柴火点着,但是柴有些潮湿,老也点不着,弄得满屋子里到处是浓烟,呛得你想从这个房间里退出来算了。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柴火点着了,火光映红了半个天际!”

    余切提到这段有关于巴尔扎克的文学评论。然后说,“《平凡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我可以直白的讲,我认为这本书至少值得茅盾文学奖,大家可以把我的话公开拿去传。”

    “谁有不同的意见,让他来找我。我们可以讨论。”

    评委中,有觉得余切实在不可理喻的,也有觉得他仗义执言的。有个叫蔡葵的文艺评论家,他是《文学评论》杂志的常务副主编。他当场一拍大腿,兴奋得来握住余切的手:

    “余教授,本来我想要推荐《平凡的世界》这本书的!可我人微言轻,期限又这样急……我怕这粒明珠落选!有你说话真是太好了!”

    余切的手和他紧紧握在一起,向众人笑道:“我很快就找到了第一位战友。”

    有蔡葵起了个头,又有几个作家表达了对《平凡的世界》的肯定。余切望着剩下的人说:“不说别的,至少《平凡的世界》应当被看过一次,否则把它排除出去,我是有意见的。”

    ——

    这桩发生在评委会中的轶事,以非正式的途径传遍了京城作家圈。评委会中有个叫朱生昌的人,恰好就是《当代》杂志的副主编,听闻余切这么推崇路垚,当即大为光火。

    他不是因为余切而发怒,而是因为正是《当代》拒绝了路垚的稿子,而且退稿环节弄得很难看。

    有多难看?

    路垚之后气得病倒了。

    这是要遭到报应的!现在报应来了。

    余切虽然年轻,但绝不是评委会其他人可得罪的。就是资格最老的程荒煤也明白这一点,余切写个小字报,可以轻易搞臭程荒煤多年来积累的声誉。

    他正面临诺奖的角逐,虽然希望不大,只有五分之一,但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中国人的第一次。

    各家报刊和社会喇叭自然要保住余切的声誉,他简直是立于不败之地,就是其他人加起来也拿他没办法。

    路垚万一去他那里告状,他又来做余青天……

    那简直是不敢想!

    朱生昌回报社问道:“谁是当时对接路垚的编辑,我找他有事,请他立刻来我这里来。”

    不久,一个寸头的圆脸青年进来,他叫周长义。这人长得有点像《红楼梦》的欧阳奋强,一问之下,果然是川省人。他和朱生昌寒暄一会儿后,主动问道:

    “朱编找我干什么?”

    “有人找你麻烦。”朱生昌言简意赅,“就是你退了路垚的稿子?”

    “我退的稿,我知道错了。”周长义不笑了,汗流浃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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