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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刘弘坐老襄阳

    “虎从北来鼻头汗,龙从南来登城看,水从西来河灌灌。”

    这一句话是当年三王讨赵时的民谣,以虎喻成都王司马颖,龙喻齐王司马冏,水喻河间王司马颙。四年之前,赵王与孙秀覆灭的时候,众人都以为,未来天下的主宰者,就会出现在这天下最强的三大强藩里。

    结果接下来的发展,谁能想到呢?世殊日异,转眼四年过去,当年的三大强藩中,龙已死,水已干,只剩下司马颖这头虎。可即使如此,成都王的辅政经历也不怎么顺利,他此前数次被长沙王击败,在邺城的奢华生活,又大大败坏了他的声望,一度让人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得志的机会。

    好在到了今年,似乎形势又要变得明朗起来了。

    随着司马乂去世,刘羡向司马颖称臣,卢志率军接管了洛阳与河东,成都王的势力再次获得了扩张。尤其是在张方向朝廷上表,告知河间王暴疾的消息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征北军司的再次崛起,将势不可挡。一时间,关东各州郡官长,纷纷向邺城投表效忠。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荆州刺史刘弘。

    自从接任荆州刺史之后,已经过了近三年,刘弘今年已经是六十八的高龄了。与在洛阳时的他相比,如今的刘弘已看不到一点黑发,脸上的沟壑也愈发明显,皮肤更呈现出枯黄黯淡。最重要的是,前些年,刘弘虽然老迈,但精神倒还矍铄,可如今的他,眼神中却带有一点无可奈何的死气,让人察觉到,他已经真正老了。

    老迈是所有人必须要经历的一关,只是对于将领来说,这一点尤为残酷。刘弘至今还能勉强骑马,但每过一会儿便会停下来,在原地没来由地喘气,身体会莫名其妙地发寒,手脚也渐渐不听使唤,用不上力气,走步也越来越慢。纵使他身高九尺,立起来几乎像是在俯视众人,可在老迈这一点上,也没有任何区别。

    但人老了,对于许多事就看得透了。

    在面对东平王司马楙派来招揽的使者时,他客客气气地招待了一番,但对对方提出的要求,他闭口不谈,然后将对方送出襄阳城外。等回到襄阳城内时,长子刘璠颇有些忧心忡忡,问道:

    “大人,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有些不妥?”

    刘弘回到主席上,披了身羊皮毯子,双手贴着火盆烤火,他听闻此语,仅是笑了笑,说道:“有什么不妥?”

    “近来东平王和祖士稚争权,两者僵持不下。可现在东平王派人去联络了成都王,两人已成同盟,祖士稚又没什么外援,可见局势已经较为明朗了。祖士稚就要撑不住了,我们为什么还不改投成都王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在权力的最顶端更是如此。正如刘羡预料的那样,无论到了什么境地,朝廷是无时无刻都在内斗的。祖逖领朝廷迁都许昌以后,立刻就卷入了新一轮的内斗之中。

    在洛阳的时候,朝廷极其容易受长安与邺城的干涉,但到了许昌,虽无西北之扰,但就免不了受徐州的干涉了。

    东平王司马楙,三王讨赵后,受齐王司马冏提拔,担任平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在得知朝廷东迁,朝局是由襄阳王司马范与司空祖逖联合执政后,他极为看轻祖逖,认为其没有资格执掌朝政。于是就先联络祖逖,认为襄阳王太过年轻,理应由老人,也就是自己入朝辅政。

    祖逖自然是不愿让权,便拔擢司马楙为卫将军,暂时缓和两者的关系,双方消停了一阵。但过了两个月,司马楙旧事重提,再次对祖逖发难,理由无非是老一套,指责祖逖平日里对天子不甚恭敬,朝政也大权独揽,广失众望,以致于天下形势愈发败坏,因此,他要求祖逖自觉逊位放权。

    但这一次,司马楙在许昌内找到了许多同盟,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豫州刺史刘乔。自从刘乔出镇豫州之后,他屡次击败复汉军,名扬一时,本以为能就此成为一方诸侯。岂知在朝廷东迁之后,他的梦想顿时沦为泡影,祖逖在许昌收拢兵权,又重新在豫州任命人事,使得刘乔地位一降再降。

    须知刘乔以往的地位,夙来在祖逖之上,眼下竟然远远不如祖逖,他如何能够容忍?司马楙找他联手,可谓是一拍即合,如此联表上书的同时,又与司马楙合兵于睢阳。大有祖逖不退位,便要发兵许昌的架势。

    结果未过多久,这次发难很快便不了了之。原因无他,祖逖也寻来了一方强援,那便是淮南都督刘准与广陵相陈敏。

    在经过了一年的奋战之后,最后的复汉军,也就是石冰所部,终于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陈敏先是寡弱之兵力,在淮南大破石冰,迫其撤军扬州,而后他联络周圮、顾荣、甘卓等江左士族,得其内外响应,而后一举渡江,终于将其彻底消灭,连神凤皇帝刘尼也被一齐枭首,传阅许昌。

    传闻陈敏之所以得到江左士人认可,是因为其勇猛善战,酷肖孙策。而其能征善战,也是经过战绩检验的。祖逖此时对扬州毫无掌控力,干脆便任命陈敏为扬州刺史,威胁司马楙的后方。司马楙也畏惧陈敏,见状就佯作无事发生,又带兵返回下邳了。

    这种僵持局面又维持了几个月,但随着张方返回关中,卢志进驻洛阳,和平再一次被打破了。卢志上表朝廷,称愿意修缮故都,将洛阳交还给朝廷,并协助朝廷抵抗征西军司,希望朝廷迁回洛阳。这封上表,堪称一石激起千层浪,司马楙干脆以此为机会,与成都王结盟,要求一齐逼迫祖逖下台。

    初时,司马颖态度暧昧,并没有立即表态。天下人猜测,他大概是在顾忌河间王与征西军司的态度。但随着河间王死讯的传来,司马颖终于按捺不住,公然从洛阳卢志处分兵至虎牢关,又令王衍带兵进驻兖州,再次表露出要掌握朝政的野心。

    征北军司一下场,情势立马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陈敏即可带兵返回建邺,不敢再干涉中原的朝政,刘准也派使者到邺城投诚,青州豫章王司马炽则保持中立。从此时的情形来看,祖逖距离被颠覆已经只有半步之遥,剩下的那半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刘弘却拒绝了东平王的招揽,这无疑是匪夷所思的。要知道,荆州与司、豫毗邻而居,襄阳距离洛阳和许昌,皆不过四百里路程。一旦成都王和东平王得势,荆州立刻就会陷入被两面包夹的窘境,也难怪刘璠对此颇有腹诽了。

    可刘弘的态度却极为坦然,似乎毫无这种忧虑,他烤着火,等身上暖和了一些,才对长子悠悠道:“你啊,你啊,都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出来吗?”

    “小子不懂,大人看出什么了?”

    “自从太子被废,辅政这个位置,就不是人能坐稳的。”刘弘稍微挺直脊背,叹息道:“眼下天下已成分崩之势,人人皆有反心,谁去做辅政,想要强行一统,无非都是为自己招惹敌人罢了,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刘璠听得似懂非懂,问道:“大人是说,成都王成不了大事?”

    刘弘颔首道:“是啊,成都王是个蠢人,他若是一直听从卢志安排,在河北励精图治,那才是上之上策。眼下干涉朝政,不过是得了虚名,政令却不出天下,最后惹了麻烦,连河北能不能保住,都又是一说。”

    “那以大人看来,谁是真正的聪明人?”

    “安乐公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舍得舍得,能舍才能得!刘怀冲他居然先舍了辅政之位,又舍了河东之地,换做是我,肯定是做不到的,了不起啊!”

    刘弘想起半月前来拜访的孟讨,感慨道:“现在他到了汉中,地虽狭窄,可言由一主,上下一心,任谁都无法左右。礼失求诸野啊,将来要平定天下的,还得是这样的人。”

    提起刘羡,刘璠以往都有些嫉妒。一来他年岁比刘羡还大,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二来自小到大,刘弘还是第一次对人这样赞不绝口,这难免让他心里失衡。但时至今日,两人的差距大到这个地步,刘璠几乎已经麻木了,他只是好奇问道:“那刘怀冲要南下入蜀,大人准备如何应对?”

    “不必应对,这和你我都没有干系。”

    “大人说得哪里话?汉中便在汉川上游,襄阳在汉川下游,如何没有关系?”

    刘弘看了一眼长子,微微摇首,继而将烤火的双掌举至面前,哈了一口热气,徐徐道:“刘怀冲要取天下,必要先取故国。巴蜀今日之局势,千头万绪,就算有民心,他要全取,最快也要两三年。你以为,我还活得到那时吗?”

    这是一个极为残酷的话题,刘璠一时无言,良久才道:“可即使如此,大人,您可以不想,我却不能不想。”

    “你也不要想!”刘弘断然道:“刘表坐镇荆州十八载,刘琦都无法坐稳荆州。我来襄阳才几年?你能当刘琦吗?以你的才能,无法继承我的位子,最多只能做一郡太守,就不要操这份心了。”

    对刘璠而言,这句话简直是晴天霹雳,若有一个机会,谁不想做一方诸侯?刘弘既已在荆州独揽大权,刘璠早做起了继承荆州的美梦,不料在此时此刻,竟然被身生父亲给戳破了。可沮丧之余,却全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其实他内心也隐隐明白,自己确不是坐镇之才。

    刘弘见长子如此神情,也不觉有几分愧疚,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继而语重心长道:“大郎,眼下这个乱世,能平平安安地渡过,便已属不易。你不要贪心,做好手底事,什么都不要争和抢,人人都卖面子,再留有一些底线,最后总会有一席之地。”

    “是。”

    “你去把陶参军叫过来,我有话吩咐他。”

    随着刘璠退出屋内,屋内暂时安静下来,炭火燃烧几刻后,刘弘觉得有些胸闷,捂着胸咳嗽了几声。门口恰好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听见了,连忙快步向前,向刘弘问候道:“使君,您还安好吧?要我找军中医疗吗?”

    刘弘一面叹笑一面抬头,正见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人站在自己面前,他身高九尺,身穿粗布麻衣,双鬓发白,面容轻瘦,可双目炯炯有神,正如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一般。他不禁欣慰道:“士衡,老夫无事,不过是人老了而已。”

    来人正是征南参军陶侃陶士衡,前年李辰之乱,他苦守襄阳一月,力挫李辰的攻势。也就是襄阳之战后,复汉军由盛转衰,李辰连战连败,最后传首京师。而对于刘弘来说,他心目中理想的荆州继承人,正是此人。

    他问陶侃道:“士衡,武昌郡那边,你安排得如何了?”

    陈敏渡江之后,自号孙策再世,刘弘便怀疑其有恢复东吴版图的志向。故而他早做打算,准备在武昌重修城池坞堡,以作提防。

    陶侃一拍腰间短剑,拱手道:“请使君放心,第一批粮秣已经上路了,江陵的民夫前日刚到,按计划,明日点清人数,后日便能启程。还有,您上次说,想再建一支水师,我也在做安排了。苗光回信说,武陵那边能出一百艘艨艟,今年年底便能看见。”

    听见陶侃井井有条的安排,刘弘十分满意,他抚须道:“很好,士衡果然有安邦之才。不过老夫今日找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听闻此语,陶侃面色如常,再次拱手道:“还请使君吩咐。”

    刘弘揉了揉双眼,淡淡道:“今岁,官军在巴蜀大败,使得有不少难民流入我境,大概已有十余万人,这不是个小数目。他们多在荆南,无田耕种,又无家可归,许多人都做了水贼。”

    “这些人都是我皇晋的子民,流落至此,本就是我们的过失,若不给其出路,难保以后不会闹成什么大祸,不能不管。士衡,我要你去招抚他们,先分田安置,再拔擢贤才,确保他们安居乐业,明白吗?”

    “请使君放心,我即刻去办。”听完命令,陶侃毫不拖泥带水,向刘弘行礼过后,便大跨步出门而去。

    刘弘确实对陶侃极为放心,待他离开,老人便吹灭了烛火,疲倦地躺在了床榻上,准备早些歇息。只是他脑海中的思绪,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得这么平静。

    十余万关陇流民,引得巴蜀数年大乱,至今不得安宁。而如今江汉又遇到了相同的处境,多出了十余万巴蜀流民,这又会产生什么结果呢?刘弘不得不再三思忖,做好安置。

    不过这种规模的流民,真的能安置成功,与土民相安无事吗?这无疑是一种走索弄险,或许只有像刘弘这样有威望与耐心的名将,才能压服地方上的争议。但等到刘弘死后呢?这又是一个说不好的谜题了。

    但刘弘也顾不了许多了,他躺在寒榻上,迷迷糊糊地想:若自己再年轻十岁,或许也会像刘羡一般,争一争这社稷神器吧。而眼下的年龄,注定他已丧失了逐鹿资格,只能以保境安民为主了,这究竟是福是祸呢?

    不知为何,思绪沉淀之前,刘弘苍老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点难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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