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朝廷决议既下,诏命飞驰。
令安北将军公孙续,会同乐浪太守张虎。
尽起辽东、乐浪精兵,跨海东援。
务须助新罗击退倭寇,收复失地。
扬汉室天威于域外。
然,军情如火。
诏命传递、兵马调集皆需时日。
就在这期间,新罗国内部已然天翻地覆。
原新罗王奈解尼师今,内忧外患交攻。
一面是倭寇凶焰滔天,兵锋直指国都金城。
一面是翘首以盼的天朝援军迟迟不至。
巨大的压力终于摧垮了这位年老国王的身心,竟一病不起,药石罔效。
弥留之际,他于病榻前。
将王位传于素有勇略、深孚众望的女婿,助贲尼师今。
助贲尼师今临危受命,面对危局,并未退缩。
他深知等待外援不如自立自强,遂以新王之名。
号令全国,发出了“卫我家园,驱逐倭奴”的悲壮号召。
新罗上下,同仇敌忾。
无论是贵族私兵,还是平民壮丁。
乃至不少妇孺,皆拿起简陋的武器,加入了保卫国土的战斗。
助贲尼师今更是身先士卒,亲临前线指挥。
新罗军民见国王如此,士气大振,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保家卫国的决死之心。
与倭军展开了惨烈的拉锯战。
几番血战,新罗军竟逐渐扭转颓势。
在一次关键的反击战中,大破倭军主力。
倭人溃败,狼狈后撤。
助贲尼师今抓住战机,命麾下轻骑全力追击,衔尾痛击。
最终斩获倭兵首级千余级,缴获军械辎重无数。
残存的倭寇见新罗抵抗如此激烈,天时地利皆不占优。
更惧汉朝援军可能随时抵达,不敢再恋战。
纷纷登船,仓皇逃入茫茫大海。
新罗国境,历经战火洗礼,终得光复。
金城内,万民空巷,欢呼雀跃。
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助贲尼师今的威望,也因此战达到顶峰。
然而,就在新罗上下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与疲惫中时。
公孙续与张虎率领的汉朝辽东、乐浪联军,浩浩荡荡。
终于抵达了新罗海岸,兵锋直指金城。
面对姗姗来迟的“天兵”,助贲尼师今率领群臣,出城相迎。
礼节虽备,然其言辞之间,已不复往日那般谦卑恭顺。
“小王助贲,拜见公孙将军,张太守。”
助贲尼师今拱手为礼,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承蒙天朝皇帝陛下挂念,遣将军等远道而来,欲解我新罗之困。”
“小王与新罗百姓,感激不尽。”
他话锋微转,继续道:
“然,或许是天意使然,亦或是将军途中有所耽搁。”
“我新罗上下,仰仗祖宗庇佑。”
“举国一心,已于旬日之前,凭自身之力。”
“浴血奋战,将倭贼尽数驱逐下海,收复了全部失地。”
“如今境内已靖,不敢再劳将军大驾。”
“将军盛情,小王心领了。”
这番话语,看似客气,实则绵里藏针。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你们来晚了,我们靠自己打赢了,没你们什么事了。
其中甚至隐含着一丝对天朝未能及时履行宗主义务的埋怨。
以及几分新胜之后难免滋生的、对自身力量的自信乃至对汉军的些许轻视。
张虎身为乐浪太守,常年与周边藩属打交道。
闻听此言,眉头微蹙。
感受到了新罗王态度微妙的变化。
他侧身看向主将公孙续,低声询问道:
“公孙将军,新罗王此言……”
“我等如今该如何行事?”
公孙续,乃公孙瓒之后。
久镇辽东,性情刚猛。
向来以天朝上将自居,何曾受过藩属如此“软钉子”?
他面色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悦。
略一沉吟,便朗声对助贲尼师今道:
“……新罗王不必客气。”
“剿灭倭寇,保境安民,乃是大汉藩属应尽之责,亦是天朝乐见之盛事。”
“然,我大军奉旨远来。”
“跨越山海,人困马乏,岂能即刻便返?”
“况且,倭寇虽退,难保不会卷土重来。”
“依本将军之见,我军便暂且驻扎于金城左近。”
“一则休整兵马,二则为新罗王震慑宵小,以保万全。”
“至于粮秣用度……”
他目光扫过助贲尼师今,“便有劳新罗王暂且筹措了。”
“待本将军奏明朝廷,再行定夺。”
此言一出,
不等助贲尼师今回应,其身后的一些新罗大臣脸上已露出愤懑之色。
我们自己打赢了仗,你们没出半分力。
如今反倒要赖在这里不走,还要我们供应粮草?
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然而,助贲尼师今深知汉朝国力强盛,远非新罗所能抗衡。
此刻若直接拒绝,恐生事端。
他强压下心中不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将军思虑周详,小王感佩。”
“既如此,便依将军之意。”
“小王这便命人安排营址,筹备酒肉粮草,为将军及天朝将士接风洗尘。”
于是,近万汉军便在新罗国都金城外围驻扎下来。
消息传开,新罗民间怨声载道。
百姓们刚刚经历战火,家园待重建,存粮本就不多。
如今却要供养一支未曾帮助他们、反而显得有些“鸠占鹊巢”意味的汉军。
不满情绪日益滋长。
而新罗军中,对此最为愤慨的。
当属在抗倭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昔于老。
昔于老是新罗历史上的一代名将。
不仅平定了新罗的内乱,更是在抗倭战争中屡立奇功。
他性格刚烈,本就对汉军姗姗来迟心存芥蒂。
如今见汉军不仅不走,还要消耗新罗本就紧张的物资,更是怒火中烧。
在安排犒军事宜时,昔于老暗中吩咐负责伙食的庖人:
“将新猎的鹿肉、窖藏的美酒、精细的稻米,优先供给我国浴血奋战的将士!”
“至于汉军……”
他冷哼一声,“给他们些陈年杂粟、咸鱼干菜,能果腹即可!”
“天朝物产丰饶,想必也不缺我们这点粗劣食物!”
命令下达,汉军营地与新罗军营的伙食顿时天差地别。
辽东汉军常年戍守苦寒边塞,生活本就艰苦。
此次远征,更是期盼着能有些许犒赏,改善饮食。
如今见到送来的竟是些难以下咽的粗粝食物。
而隔壁新罗军营却飘来酒肉香气,顿时群情激愤。
几名脾气火爆的曲长、都尉,当即带着一帮士兵。
气势汹汹地找到新罗负责供给的官员理论。
“尔等这是什么意思?!”
一名满脸虬髯的汉军都尉指着那些杂粟咸鱼,怒声质问。
“这便是尔等藩属对待宗主天兵的礼数吗?”
“拿这等猪狗之食来敷衍我等?!”
恰逢昔于老巡视至此,闻声而来。
他斜睨着那几名汉军军官,脸上满是不屑与讥诮,朗声道:
“我新罗的酒肉粮食,是用来犒劳保家卫国、血战沙场的勇士的!”
“不是拿来喂养坐享其成、不知所谓的豺狼的!”
“尔等寸功未立,安敢在此挑肥拣瘦?”
“豺狼”二字,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汉军一向自视甚高,以“天兵”自居。
何曾受过藩属军队如此当面羞辱?
“放肆!”
“蛮夷安敢辱我天军!”
“揍他!”
怒骂声中,不知谁先动了手。
双方士兵顿时扭打在一起,很快演变成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棍棒、拳脚相加,甚至有人拔出了随身的短刃。
场面一片混乱,
惨叫声、怒喝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待到张虎与闻讯赶来的助贲尼师今各自弹压住本方军队时,双方已有数十人死伤。
鲜血染红了营地前的土地。
在两位首领的极力劝解下,这场冲突暂时被压下。
但仇恨的种子已然深种。
汉军自上而下,皆感屈辱无比。
他们自觉宗主国身份尊崇,如今竟被藩属国轻慢羞辱,还死了弟兄。
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一些骄横惯了的基层士兵,心中邪火无处发泄。
便开始三五成群,溜出营地,到金城街市之上滋事。
他们闯入民宅,抢夺百姓的食物、财物。
稍有反抗便拳脚相加。
更有甚者,见有新罗女子,便行奸淫之事。
一时间,
金城内外,哭喊之声不绝,新罗百姓怨声载道。
地方官吏慌忙将情况报至大将军昔于老处。
昔于老闻报,勃然大怒,须发皆张:
“天朝官兵,安敢如此欺我百姓?!”
“真当我新罗无人乎?!”
他当即点齐一队亲兵,亲自纵马驰入城中。
恰见几名汉军士兵正从一户民宅中嬉笑着走出,手里还拿着抢来的布匹和鸡鸭。
昔于老目眦欲裂,也不多言。
催马上前,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般。
将这几名正在作恶的汉军士兵当场斩杀!
血光迸现,街市之上一片惊呼。
消息迅速传回汉军大营。
那些本就憋着一肚子火的汉军军官们,闻听自家士兵竟被新罗将领当街斩杀,顿时炸开了锅。
“反了!反了!”
“这群蛮夷是要造反!”
“不过是一群蕞尔小邦的野人”
“天兵驻跸于此,是他们的荣幸!”
“竟敢杀我天朝士卒!”
“此仇不报,我等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天地间!”
几名激进的军官一同涌至中军大帐,向公孙续添油加醋地禀报。
将汉军士兵的恶行轻描淡写,却极力渲染昔于老如何嚣张跋扈。
如何残忍杀害天朝官兵,如何不将大汉放在眼里。
公孙续本就因先前被新罗王软钉子顶撞而心怀不满。
此刻闻听部下的禀报,更是怒火中烧。
他常年镇守边疆,杀伐决断,性情霸道。
向来视周边异族如草芥,何曾受过这等“挑衅”?
“好个昔于老!好个新罗!”
公孙续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脸上杀气弥漫。
“杀我士卒,辱我天威!”
“真当某家的刀锋不利否?!”
“传令!点兵!随本将军去会会那不知死活的蛮将!”
霎时间,
汉军大营鼓号齐鸣。
数千精锐甲士迅速集结,在公孙续的率领下。
杀气腾腾,直扑昔于老军营所在。
另一边,
昔于老斩杀汉兵后,心知此事难以善了。
亦整顿兵马,严阵以待。
两军于金城郊外一片开阔地相遇,剑拔弩张。
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公孙续勒马阵前,鞭指昔于老,厉声喝道:
“昔于老!汝可知罪?!竟敢擅杀天朝官兵!”
昔于老毫无惧色,挺枪跃马而出,声若洪钟:
“公孙续!尔纵容部下,劫掠我民,奸淫我妇。”
“军纪败坏,形同匪类!”
“既然尔管束不了麾下豺狼,便休怪本将军代行天朝法度,替尔管教!”
“放肆!!”
公孙续气得脸色铁青。
“本将军的部下,何时轮到你这蛮夷来管?!”
“汝杀我士卒,便是藐视天朝,罪同谋逆!”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昔于老闻言,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与决绝:
“哈哈哈!公孙续!”
“休要以天朝自居,便可肆意妄为!”
“我新罗国虽小,却无一人是贪生怕死、屈从淫威之辈!”
“你要战,那便战!”
“纵使血染疆场,亦要让你知晓,新罗人之骨气!”
“好!好!好!”
公孙续连道三个好字,眼中杀机毕露。
“既然你自寻死路,本将军便成全你!”
“众将士听令!给本将军杀!”
“踏平此营,鸡犬不留!”
“杀——!”
随着公孙续一声令下,
蓄势待发的汉军如同决堤洪水,向着新罗军阵发起了凶猛的冲击。
昔于老亦挥枪大喝:
“新罗的勇士们!保家卫国,就在今日!”
“随我杀敌!!”
刹那间,战鼓擂动,号角长鸣。
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
刀枪碰撞之声、喊杀之声、惨嚎之声响彻四野。
两支不久前还名义上同为“盟友”的军队,在这新罗国的土地上,展开了一场惨烈无比的厮杀!
鲜血迅速染红了大地。
……
金城郊外,战云密布,杀气冲霄。
公孙续麾下的辽东汉军,如同出柙猛虎。
挟着被“藐视”的怒火,向新罗军阵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这些边军悍卒,长年与塞外胡族周旋。
于苦寒险恶之境磨砺,虽军纪松弛,常行劫掠之事。
然其剽悍勇猛、嗜血好战,亦堪称天下之冠。
他们身披精良铁甲,手持锋锐环首刀或长戟。
弓弩皆是制式强弓硬弩,装备远非新罗军可比。
反观新罗军,虽刚经历抗倭血战,士气未堕。
且保家卫国之志甚坚。
然其装备着实简陋,
多数士兵仅着皮甲或简陋竹甲。
兵器多为青铜或劣铁所铸,弓矢力道亦远逊汉军。
两军甫一接战,高下立判。
汉军阵中箭雨泼洒,密集如蝗。
瞬间将新罗前阵覆盖,哀嚎遍野。
紧接着,重甲步卒如山推进,刀光闪烁间。
新罗士兵如同割草般倒下。
辽东骑兵则两翼迂回,马蹄践踏,长矛突刺。
将新罗军阵型冲击得七零八落。
昔于老身先士卒,挥枪力战,连挑数名汉军士卒。
然个人勇武难挽大局。
他眼见麾下儿郎在汉军凌厉的攻势下死伤惨重,阵线不断后退。
心知野战绝非其敌,只得咬牙下令:
“撤!全军撤回金城!据城固守!”
鸣金之声响起,新罗军如蒙大赦。
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向金城溃退。
汉军趁势掩杀,直至城下箭矢射程之外,方止住兵锋。
金城城门轰然关闭,吊桥拉起,城头瞬间布满了紧张的新罗守军。
公孙续勒马城下,望着城头飘扬的新罗旗帜。
以及那张依稀可见、充满愤恨的昔于老的面孔,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哼,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传令,围城!困死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夷!”
顷刻间,汉军将金城围得水泄不通。
王宫之内,
助贲尼师今闻听城外战事结果及汉军围城之讯,又惊又怒。
立刻下令召见昔于老。
“昔于老!汝……汝怎可如此莽撞!”
助贲尼师今气得手指发颤。
“竟与天朝将军刀兵相向!如今引来大军围城。”
“这……这如何是好?!”
昔于老一身血污,甲胄破损,却昂首不跪,愤然道:
“大王!非是臣要挑衅,实乃汉军欺人太甚!”
“其士卒劫掠奸淫,无恶不作。”
“臣若不管,何以面对金城百姓?何以称新罗之将?”
“忍一时风平浪静!”
助贲尼师今跺脚道。
“我新罗国小力微,岂是汉朝对手?”
“些许财物女子,损失便损失了!”
“若能换得汉军早日离去,保全宗庙社稷,有何不可?”
“汝可知,那辽东军乃是汉廷默许的边地虎狼,军纪败坏皆知。”
“朝廷尚且不管,我等又何必强出头?”
就在这时,内侍来报。
言公孙续拒绝接受先前送去的牛酒慰劳,并传来口信:
“欲要解和,除非将昔于老之首级,盛于盘内。”
“送至军前谢罪!”
“否则,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助贲尼师今闻听,脸色更加难看,转向昔于老。
语气中充满了埋怨与无奈:
“听听!汝可听见?如今祸事皆因汝起!”
“汉将军定要汝之头颅,叫本王如何是好?”
昔于老闻言,非但不惧,反而挺直腰板。
目光灼灼地看向助贲尼师今:
“大王!公孙续此等要求,乃是欲践踏我新罗之尊严,视我君臣如无物!”
“您若应允,亲手诛杀为国血战之功臣,将来如何面对满朝文武?”
“如何面对全国军民?”
“抗倭英雄未死于倭刀之下,却死于宗主国之逼迫,国人将如何看大王您?”
“臣麾下将士,又岂能心服?”
他见助贲尼师今面露犹豫,知其所惧。
遂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愈发激昂:
“大王!汉使之跋扈,非自今日始!”
“昔有张骞,迫令白发苍苍之乌孙王昆莫下拜,辱其国体。”
“又有汉使竟敢秽乱他国太后帷幄,行禽兽之举。”
“楼兰王不过稍有迟疑,便被汉使傅介子当众斩杀。”
“悬首北阙,更纵兵羞辱楼兰民众!”
“乃至朝鲜护送使者涉何,反遭其杀害冒功!”
“此等事例,史不绝书!”
“汉廷视我藩属为何物?予取予求之奴仆耳!”
昔于老的话并非是空穴来风。
站在汉人自己的视角,汉人确实是有骨气,对外十分霸气。
史书也为尊者讳,美其名曰,“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但真读过史书的就知道,
当年的汉使就是“世界警察”,仗着有个强大的祖国。
到处耍流氓,作死。
所以汉使天团,也被调侃为作死天团。
包括但不限于:
睡别国太后,绑架别国王子,逼老国王给自己下跪,谋杀别国大臣等等。
比如汉使安国少季出使南越国时,就把南越国太后睡了。
史书叫,“太子兴代立,其母为太后。”
“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
“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
“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后。”
这些只是史书上的冰山一角。
至于为什么汉使那么不受待见?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部分汉使是编外汉使。
不问出身,想去出使朝廷就派你去。
正式的汉使都那么嚣张。
那些编外汉使能整出什么幺蛾子还用说吗?
当然,汉使也的确有汉使狂妄的资本。
早在汉武帝时期的对外战争中就打下了基础。
正如《汉武大帝》开幕词所说的那般:
“他建立了一个国家前所未有的尊严,他给了一个族群挺立千秋的自信,他的国号成了一个伟大民族永远的名字。”
正因为汉使“名声在外”,所有新罗人这边对汉人的态度也很不友好。
昔于老深吸一口气,声音悲怆而决绝:
“大王!今日彼索臣头,明日便可索王之位!”
“您是愿忍气吞声,在这金城王宫中。”
“做一个时刻看汉人脸色、仰其鼻息之愧儡王。”
“还是愿挺直脊梁,做一位护佑臣民、保有尊严之新罗真主?!”
助贲尼师今被昔于老一番话说得心潮澎湃,面色变幻不定。
他沉默良久,殿内只闻其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他长叹一声,忧虑道:
“卿之言,如雷贯耳,本王岂愿受此屈辱?”
“然……汉军之强,卿亦亲见。”
“野战一触即溃,如今围城,如之奈何?”
昔于老见大王心动,立刻献计:
“大王!汉军虽锐,然其弊亦显!”
“彼远道而来,补给线长,全赖海运及我新罗供给。”
“如今既已翻脸,其粮道已断!”
“更紧要者,”他指向殿外隐约可见的阴沉天空。
“时已深秋,寒冬转瞬即至!”
“我新罗之冬,苦寒尤胜辽东!”
“只要我等坚壁清野,将城外粮草尽数焚毁或运入城中,军民一心。”
“凭金城之固,全力坚守!”
“待大雪封山,海路难行。”
“汉军粮尽援绝,饥寒交迫之下,必不战自溃!”
“届时,我军再出城追击,可获全胜!”
助贲尼师今眼中光芒闪烁,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一边是强大的、近在眼前的汉军威胁,
一边是国家尊严与长远未来。
他踱步片刻,猛地停下,咬牙道:
“罢!罢!罢!”
“与其卑躬屈膝,苟且偷生。”
“不如奋起一搏,争我新罗之气运!”
“便依卿之计!传令下去,坚壁清野,固守待变!”
“全国军民,共赴国难!”
“大王英明!”
昔于老激动拜倒。
王命既下,金城内外迅速行动。
城外村庄粮储被尽数转移或焚毁,水井填塞,所有民众皆撤入城中。
助贲尼师今与昔于老亲自登城,鼓舞士气,言明坚守之策。
新罗军民虽惧汉军之强,然更恨其跋扈与暴行,兼之王上与大将皆决心死战。
遂万众一心,誓与金城共存亡。
城外围营,
公孙续闻听新罗不仅不献上昔于老人头,反而开始坚壁清野,摆出长期固守的架势。
不由勃然大怒:
“好个助贲!好个昔于老!”
“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某家奈何不了这小小金城不成?!”
“传令!造云梯,备冲车。”
“明日拂晓,全力攻城!”
张虎见状,急忙劝阻:
“将军息怒!新罗人既决心抵抗,强攻恐伤亡惨重。”
“且其坚壁清野,意在持久。”
“我军粮草虽随军带了一些,然亦不能久持。”
“更兼天气转寒,若顿兵坚城之下。”
“一旦风雪来临,后果不堪设想!”
“不若……暂且退兵,从长计议?”
公孙续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
他斜睨张虎,语带讥讽:
“张太守,汝年纪尚轻,未经大战。”
“怯战之心,可以理解。”
“然某家随先帝征战四方,什么阵仗未曾见过?”
“便是汝父张文远在此,亦必主战!”
“岂容蛮夷如此嚣张?”
“休得多言,看我破城!”
张虎被噎得面红耳赤,心中暗叹,却也无法再劝。
次日,汉军对金城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云梯架起,冲车撞击城门,箭矢如雨覆盖城头。
然而,新罗军民抵抗异常顽强。
昔于老亲自督战,指挥若定。
滚木礌石、热油金汁倾泻而下,弓弩手瞄准攀爬的汉军猛烈射击。
助贲尼师今亦不顾危险,在城楼现身,激励守军。
汉军数次攀上城头,皆被舍生忘死的新罗士兵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推了下去。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日落,城下尸积如山。
汉军伤亡颇重,却未能撼动金城分毫。
接连数日,攻势不减,然金城依旧巍然屹立。
而天气,正如昔于老所料,迅速转冷。
北风呼啸,天空阴沉。
终于在一个清晨,飘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起初细碎,旋即转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
气温骤降,寒风如刀。
汉军士卒多为辽东人,虽耐寒。
然此刻身处异国,缺乏足够的御寒营帐与冬衣。
更兼粮草因新罗坚壁清野而补给困难,开始出现短缺。
营中开始有了冻伤者,士气在严寒与饥饿中迅速低落。
攻城行动不得不减缓,最终完全停止。
张虎再次面见公孙续,言辞恳切:
“将军!雪虐风饕,粮秣将尽。”
“士卒饥寒,伤病日增!”
“金城急切难下,若再滞留,恐全军覆没于此!”
“为将士性命计,为朝廷保存实力计,必须即刻退兵!”
公孙续望着帐外漫天风雪,以及营中蜷缩取暖、面带菜色的士兵。
终于从暴怒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局势的严峻。
他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指甲几乎掐入肉中。
充满了不甘与屈辱,却不得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撤!”
撤退命令下达,汉军如同惊弓之鸟,匆忙拔营。
然而,来时气势汹汹,退时却狼狈不堪。
风雪阻路,粮草匮乏,士气低迷。
更糟糕的是,昔于老岂会放过如此良机?
就在汉军撤离金城范围,
行进至一处名为“狌狌谷”的险要之地时,两侧山麓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昔于老亲率新罗精锐,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风雪掩护。
对汉军发动了猛烈的伏击!
滚木礌石从山坡滚落,箭矢从密林中射出。
饥寒交迫、毫无战意的汉军顿时大乱。
人马践踏,死伤无数。
公孙续与张虎虽奋力组织抵抗,然军心已散,回天乏术。
一场混战,汉军丢盔弃甲,遗尸遍野。
好不容易才杀出一条血路,仓皇北逃。
撤退之路,更成了一条死亡之路。
风雪愈烈,粮草耗尽,沿途冻死、饿毙者不计其数。
昔日骄横不可一世的辽东汉军,如今形同乞丐,相互搀扶。
蹒跚于冰天雪地之中,景象凄惨无比。
当公孙续、张虎带着仅存的、不足半数的残兵败将,终于逃回辽东时。
已是形销骨立,面目全非。
而就在他们惊魂未定之际,朝廷问责的使者,也已抵达了辽东太守府。
使者面色冷峻,宣读了朝廷的诘问敕书。
质问为何救援新罗之战拖延日久,耗损钱粮。
最终却落得如此惨败下场?
公孙续又惊又惧,倍感屈辱。
他深知此战失利,自己轻敌冒进、处置失当乃是主因。
然而,强烈的自尊与对惩罚的恐惧,让他选择了文过饰非。
他连夜撰写奏章,极力淡化汉军在新罗的劫掠行为与自身的决策失误。
反而备言新罗如何傲慢无礼,如何忘恩负义。
昔于老如何挑衅,助贲尼师今如何背信弃义,甚至暗示新罗可能与倭寇有所勾结……
将战败的责任,大半推给了“桀骜不驯”的新罗。
当这份经过粉饰的战报以六百里加急送至洛阳未央宫时,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汉帝刘禅览读公孙续所写奏疏,只见其书略曰:
“臣安北将军公孙续顿首再拜,谨奏天阙:”
“臣本边鄙武夫,蒙圣朝拔擢,授以节钺,常思效命疆场以报天恩。”
“今岁仲春,奉洛阳明诏,率虎贲五千泛海东征,欲为新罗翦除倭患。”
“舟师历惊涛三月,士卒多染疠瘴。”
“犹持戟疾趋,不敢稍怠。”
“初至金城,新罗助贲尼师今率群臣郊迎,然其礼数简慢,仅以稗官持薄酒犒军。”
“臣观其城郭严整,甲仗精良,乃知倭寇之患已解。”
“昔于老将军当众扬鞭谓臣曰:‘天兵来迟,我新罗儿郎已焚倭船三十,斩首二千。’”
“其语骄矜,目无上国。”
“臣虽愠怒,犹以绢帛三万匹、稻种千石赠之,示以怀柔。”
“然新罗得馈益骄,竟闭粮仓,绝薪炭,使我军露宿野甸。”
“昔于老更纵部曲夺我战马,伤我斥候。”
“每询倭情,辄以‘山川险阻’相推诿。”
“欲会兵巡防,则称‘王命难违’。”
“臣屡遣参军持节诘问,助贲尼师今竟称病不出,仅遣小吏传语:‘天既雨而送伞,岂不晚乎?’”
“及至秋深,军中疫作,粮秣将尽。”
“新罗商贾囤米居奇,斗粟需银万钱。”
“士卒愤懑,偶有取民薪柴者,新罗巡吏即缚而鞭之,悬首市集。”
“臣闻昔于老密会倭使于蔚山港,新罗贵胄多佩倭刀,其情可疑。“
“当是时也,军心汹汹,皆曰:‘吾等奉王命远征,反受撮尔小邦之辱!’”
“臣恐贻误军机,乃整兵巡边。”
“不意新罗边民聚众阻道,投石伤我先锋。”
“昔于老亲率铁骑千余,张弓对垒。”
“我军为自保暂取民粮,新罗竟举烽传警,谓汉兵掠其社稷。”
“助贲尼师今遣使责臣,语多悖逆,甚至毁裂盟书。
“寒冬骤至,海道冰封,援绝粮尽。”
“臣不得已移师熊津,新罗伏兵四起,借风雪掩杀。”
“我军冻馁之余,弓弦皆折,血战三昼夜,折损二千。”
“幸赖偏将断后死战,始脱重围。”
“今检点残部,抚膺长叹:新罗虽称藩属,实怀枭獍之心。”
“受天朝雨露百年,竟忘解衣推食之恩。”
“御外侮稍得小胜,便生问鼎中原之志。”
“其与倭贼,外示相争,内实勾结,此臣昼夜推图所得之确情也。”
“昔于老狼顾之相,助贲尼师今蛇蝎之肠,若不早除,必为辽东大患。”
“臣愚钝,未能早识奸谋,致损天威,罪当万死。”
“然士卒血染雪原,冤魂犹啸白桦,伏乞天兵再临,正藩臣之礼,雪败军之耻。”
“臣虽革职待罪,仍愿为马前卒,重振汉家旌旗。”
“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建兴二年腊月朔日,安北将军公孙续泣血谨奏。”
朝野震动,群情激愤!
自大汉一统以来,何曾有过藩属如此“悖逆”、天军如此“受辱”之事?
“蕞尔新罗,安敢如此!”
“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发大兵,踏平新罗,擒其王酋,献俘阙下!”
愤怒的声浪席卷朝堂,一场更大规模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然而,真相究竟如何。
却在那漫天风雪与当事人的私心下,被暂时掩埋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