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一声略显滞涩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院中三人的交谈。
李奕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见西厢房的门扉已然洞开,一位身着麻布道袍的年轻女道士,正款步迈出门槛。
这女冠瞧着约莫二十有余的年岁,满头青丝被挽成一个简单的道髻,仅用一支毫无雕饰的木簪固定住,头上佩以道士们常戴的黄色冠帽。
她的身形修长挺拔,一袭宽大的道袍样式朴素,垂落至脚踝。
虽已尽力掩去了身形的起伏,却依旧能从那行走间的动作,窥见其下隐约的窈窕风姿。
她的肌肤并非那种惊艳的雪白,而是泛着健康且温润的光泽。
五官长相单独看去,其实算不得多么出彩,眉眼鼻唇组合起来,也只称得上还算耐看。
比起李奕家中的妻妾,确实是要稍逊了一些。
然而,此女周身却有一股清新出尘的气质。
尤其是她那一双眸子,澄澈清亮如寒潭映月,仿佛内蕴光华,深邃而宁静,反衬出一种内敛和独特。
就好比未施釉的瓷坯,虽不显得惊艳,但胜在天然质感……倒是弥补了她在皮相上的些许不足。
李奕心中暗忖: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建模”不够,气质来凑?
但真正令他感到诧异的,却是对方那惊人的身高——此女身姿本就极为颀长,再配上头顶佩戴的黄冠,立于廊檐之下,竟似乎只比门楣稍矮几寸。
要知道,院内厢房的门头高度,差不多在六尺三寸左右,也就是后世的一米九到两米之间。
岂不是说这位左从覃的师妹,其身高至少也有一米七几了?
这放在男子中都算得上高挑,而在女子中更是鹤立鸡群,也是李奕目前所见过个子最高的女性……在此之前则是身高接近一米七的符二娘。
李奕的目光在女冠身上短暂停留,旋即便不着痕迹地移开。
这位左从覃的师妹终究是个女子,他一个大老爷们若是盯着她不放,于情于理都显得有些不合礼数。
与此同时,立于廊下的女冠,注意到了院中那张唯一的陌生面孔。
她的视线掠过身穿武弁常服的李奕,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意味。
陈抟的声音适时响起:“玄静,这位便是大周殿前马军都指挥使李奕将军,还不快过来见礼?”
被唤作玄静的女道士,闻言应声款步上前,宽大的道袍随她步伐轻轻曳动。
或许是午间小憩起得有些仓促,她的发髻束得并不十分牢靠,走动时几缕发丝挣脱了束缚,不经意间垂落下来,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颊畔,平添了些慵懒随性的逸气。
李奕的目光转向陈抟,带着一丝询问之意,显然是想请对方引见一下。
陈抟会意,抬手虚引,向李奕介绍道:“此乃贫道代师所收的师妹,道号‘玄静’,一直都随贫道在山中清修。”
李奕闻言微微颔首,眼见女冠玄静往这边走来,他便主动起身以示礼敬。
一旁的陈抟与左从覃,自然也是跟着离座站起。
及至近前,女冠玄静停下脚步,她眸光清定内敛,未见寻常女子的羞怯扭捏。
她双手交迭于身前,以揖礼向李奕拜道:“贫道玄静,见过李将军!”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语气也不卑不亢,颇有几分男子的飒爽。
李奕拱手还礼:“玄静道长有礼了!常闻华山钟灵毓秀,多出隐逸之奇士,今日得见元君仙姿,方知传言不虚。”
玄静闻言,眼帘微垂,唇角似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逝。
她语气平和地回道:“将军谬赞了。贫道乃山野清修之人,粗服陋质,不敢当‘仙姿’二字。”
简短的寒暄见礼过后,玄静便敛衽退至陈抟身侧,垂首不语。
几人便又依次序重新落座。
石桌上的残茶已凉,左从覃重新换水烹煮,一缕新的茶烟袅袅升起,在午后的微风中逸散。
接下来,李奕掠过了相面之事,转而与陈抟饮茶闲谈,从山川地理、星象历法,聊到古今轶事、文章典故。
陈抟不愧为名载史册的道教宗师,活了这么大岁数并非是虚度光阴,他的眼界和见识确实很令人佩服。
而李奕虽两世加在一起也没陈抟活的年岁长,但胜在他受到过后世信息大爆炸时代的熏陶,无论任何方面的话题他也都能跟着搭上几句。
他这番游刃有余的应对,倒是引得陈抟频频赞许。
陈抟捻须微笑,颔首赞道:“自古文武双全者,最终皆会有大作为,此乃天地不变之理。贫道观将军胸藏丘壑,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
李奕闻言,笑着摆手道:“在下幼时家境寒微,便是吃饱穿暖已是奢望,哪有机会读书识字?不过是凭着一身蛮力,在乱世中挣个活路罢了。”
“幸而蒙官家不弃,识得微末之勇,破格提拔,委以禁军要职。然位高则责重,每每思及自身才疏学浅,唯恐有负圣恩,这才于军务之余,硬着头皮捧起书本。”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微微摇头:“只可惜这读书一道,讲究的是天分与积累。在下既无天赋,又无幼功,不过是囫囵吞枣,粗览泛读罢了。”
“杂而不精,闲谈时胡诌几句尚可。但若说的深了,需要探究书中义理,那就要立时露怯,贻笑大方了。”
听到李奕这番谦辞,陈抟只是笑而不语,并没有开口接话……也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眼见这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从始至终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不免让李奕心生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陈抟肯定是有些本事的,这一点李奕倒不怎么怀疑。
首先这老道并非是欺世盗名之辈,因为世道人心向来追名逐利,而能参破名利的人本身就不普通了。
再者,陈抟这么大的岁数摆在这呢……所谓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越老越糊涂,另一种则是老而精。
陈抟明显就是后者,仅从他的言行举止,就能看得出来。
而李奕之所以急着来见陈抟,既是存了几分慕名瞻仰之意,想要一睹这“睡仙”的风采。
同时,他也想从对方口中撬出些只言片语。
毕竟陈抟待在皇宫大内一个多月,自然少不了要与皇帝近距离接触。
那么皇帝到底跟他说过些什么?可曾提及不为外人所知晓的重要讯息?
又或者……陈抟有没有察觉到一些隐秘之事?
比如李奕一直以来最在意的问题——皇帝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历史上关于柴荣暴毙之谜,向来都是众说纷纭,其中不乏某些阴谋论。
但在李奕看来,最合理的推断,还是“急病”之说。
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很多人往往身怀暗疾,却难以被诊断出来,哪怕是天潢贵胄也不例外。
一旦暗疾骤然发作,轻则缠绵病榻,身心皆遭受折磨;重则危及性命,生死只在旦夕间。
于李奕而言,柴荣的健康与否异常重要……往大了说,关乎整个历史的未来走向,往小了说,牵扯到他个人的盛衰荣辱。
只可惜,陈抟的口风太过严实,不论李奕如何旁敲侧击,这老道总能巧妙地将话题避开。
思绪流转间,李奕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端坐在陈抟身侧的女冠玄静,却见对方樱唇微张暗中打了个哈欠,脸上也残留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倦怠。
而且先前李奕和陈抟谈今论古之时,一旁的左从覃偶尔还会接上几句话。
唯有这位玄静道长,自始至终缄默不语,一副还没睡够的样子。
李奕顿时心念微动:史载陈抟创立了一门“睡功”,能以睡眠姿势来修炼内丹,乃至于一睡百余日而不醒。
然而,眼前的陈抟本人,目光清亮有神,谈吐间中气沛然,丝毫不见嗜睡萎靡之态,比许多壮年人更显精力充沛。
反倒是他的这位师妹,更像是修习了睡功之法,而且似乎修炼的还不到家。
远未达到传说中“睡则神蛰于渊,醒则精溢于顶”的境界。
当然,此等念头也只是在李奕脑中一闪而过……他还没有闲到去关心一个女道士是如何睡觉的。
李奕抬眼望了望天色,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约莫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腹中的饥饿感适时袭来,提醒他还没有吃午饭。
思及此,李奕顿觉留在此处已无必要。
反正想从陈抟口中撬出只言片语,看来是没什么可能了。
既然如此,何必还在这里耽误时间呢?
于是,李奕搁下茶盏,双手轻按石桌边缘,作势欲起,口中准备道出辞别之言。
就在这时,一直静坐不语的女冠玄静,忽然抬起了低垂的眼帘。
随即,她轻声启齿道:“李将军,请恕贫道冒昧陈辞……”
此言一出,不仅李奕微微一怔。
就连刚端起茶盏的陈抟,动作也微微停顿了一瞬。
左从覃更是面露讶色,显然没料到看似寡言的师妹,会突然主动向李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