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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2章 别给谎话安个庙

    风,自焦土之上吹来,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尘埃气息,拂过她的发梢,随即又匆匆奔赴远方。

    虞清昼的脚步并未停歇,诚乡的故事已然落幕,但由这个故事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她沿着边陲古道行了七日,眼前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山头。

    山不高,却在半山腰的位置,突兀地立着一座崭新的小庙。

    庙宇建得粗糙,木料甚至还渗着新鲜的树脂,门楣上光秃秃一片,连个名字也无。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连匾额都未曾悬挂的“无名堂”,门前竟排起了长龙,香火鼎盛得不可思议。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线香与人体汗液混合的古怪气味。

    虞清昼没有靠近,只在远处冷眼旁观。

    她看见那些虔诚的村民,不论男女老少,都一步一叩首地登上石阶,进入庙中。

    他们不拜神佛,不敬鬼怪,所有人的目光都狂热地聚焦于供桌中央——那是一口破烂的铁锅。

    锅身布满裂纹,内里黑漆漆一片,像是被烈火烧灼过无数次。

    虞清昼听见身旁一个路过的货郎对同伴低声介绍:“那就是‘无名堂’,供奉的是‘诚乡圣物’!据说,当年那个揭穿谎言的少年被烧死时,怀里就揣着这么一口锅,里面熬着他最后想吃的一点红糖。这口锅,就是从那灰烬里扒出来的!”

    “我听说,只要舔一口锅底的焦痕,就能尝到‘不说谎的滋味’,一辈子心里都敞亮!”另一个声音充满了向往。

    虞清昼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真是可笑。

    他们刚刚挣脱一个名为“绝对真实”的牢笼,转头就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新的神龛。

    他们唾弃被盖章的废话,却又将反抗本身熬成了一锅名为信仰的浓汤,争先恐后地去品尝。

    谎言与真实的边界被打破,不是为了让所有人获得自由,而是为了让他们有权力选择一个新的主人,哪怕这个主人只是一口破锅。

    当夜,月色如霜。

    虞清昼悄无声息地潜至“无名堂”外。

    她伸出手指,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

    胸口的旧伤似乎有所感应,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皮肤,被她引至指尖。

    以血为引,以气为媒,一个无形的阵法在庙宇周围迅速成型。

    “伪迹混淆阵”。

    此阵法不伤一草一木,不损一人性命,它唯一的功用,是如同一滴悄然滴入清水的墨,在所有踏入者的记忆中制造极其轻微的错位与混乱。

    做完这一切,她便如同一道影子,融入了庙宇后方的山林暗处,静静等待。

    第二天,庙里果然起了争执。

    一个老婆婆指着铁锅,困惑地对身边的人说:“奇怪,我昨天来的时候,明明记得这是个陶罐啊,怎么今天变成铁的了?”

    “胡说!我前日来,看得真真切切,这就是个铁盏,比这小多了!”一个壮汉立刻反驳,语气不善。

    “不对,不对!你们都记错了,我梦里都梦见它了,它就是个瓦盆,上面还有个缺口!”

    争吵愈演愈烈,信徒们为了圣物的“真实”形态而面红耳赤,甚至彼此推搡。

    他们质疑对方的虔诚,怀疑彼此的记忆,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问一句——我们为什么要信一个容器?

    虞清昼藏在暗处,眼神愈发冰冷。

    人的愚昧,总是能在不同的地方,开出相似的花。

    就在此时,盲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庙前的石阶上。

    他依旧赤着双足,面无表情。

    他没有走进那喧闹的庙宇,只是站在那里,足尖在满是尘土的石阶上,轻轻地点着。

    一下,两下……那动作的弧线,赫然是搓洗、捣碎、过滤、压平……制作最原始纸浆的动作。

    他每完成九次点动,便有一缕肉眼不可见的、游离在天地间的数据残响,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悄然汇聚,而后被吸附到那口破锅的表面。

    刹那间,争吵的众人安静下来。

    他们看见,那口焦黑的破锅表面,竟短暂地浮现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像。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女,正对着一面光洁如镜的物体,将一块糖塞入口中,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一个冷艳的女子,面无表情地从自己胸口剜出一块血肉模糊的结节。

    一个瘦弱的少年,被绑在火刑柱上,泪水混着汗水滑过他稚气的脸庞……

    画面杂乱无章,毫无逻辑,真假难辨,一闪即逝。

    人群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

    第二天清晨,一个跪拜了一夜的老妇人突然站起身,指着那口锅,用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着无尽恐惧的声调尖叫起来:“锅里……锅里没有神!那里面……那里面都是别人的故事!”

    晨雾缭绕,如同鬼魅。

    玄的身影在庙宇的屋顶上勾勒出来,比上一次更加模糊,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空气中,断断续续地浮现出金色的乱码,组成了他的声音:“警告:你在……制造认知裂隙。但人心畏惧真空……他们总会用新的偶像……来填补。”

    虞清昼仰起头,看着那几乎要消散的轮廓,冷冷地回答:“那就让他们亲手打碎它。”

    话音未落,她已飘身至供桌前。

    她从手臂上取下最后一枚记录着符术的晶纹残片,那残片薄如蝉翼,边缘锋利。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枚残片狠狠地嵌入了破锅最大的一道裂缝之中!

    “反契共鸣术!”

    她以自身为媒介,以那枚来自立法者残骸的晶片为信标,将她一路上所见证、所收集的所有“记忆”——诚乡那三百座墓志铭的悲鸣,悖论城七十二具伪面皮下的虚伪,以及那九堆记忆火堆中燃烧的悔恨——所有被压抑的、扭曲的、不容于世的真实与谎言,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奔腾的数据洪流,疯狂地灌入那口小小的铁锅之内!

    当夜,异变陡生!

    那口被万人跪拜的破锅,竟突然发出了一阵阵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尖锐声响。

    锅底,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黏稠如浆,散发着一股既像焦糖又像鲜血的诡异气味。

    被这异象吸引的信徒们再次蜂拥而至,他们挤在门口,惊恐地向内张望。

    只见锅中,那暗红色的液体里,浮现出无数张重叠交错的面孔。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全都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在上演一出无声的默剧。

    终于,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中,一个无比清晰的、稚嫩的童声,从锅中响了起来,传遍了整个庙宇:

    “我不是神……我只是……饿了。”

    就是这一句话,如同引爆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刹那间,在场的所有信徒,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闪现出自己一生中最私密、最卑劣、最不愿为人知的那个谎言——

    那个声称孝感动天,却在父亲临终前偷偷藏起救命钱的儿子。

    那个发誓此生不渝,却在丈夫出征后与人私通的妻子。

    那个为了多分一斗米,而诬告邻居偷窃的农夫。

    “啊——!”

    一个男人抱头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嘶吼。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或抱头痛哭,或以头抢地,或状若疯癫。

    一个壮汉怒吼着冲上前,举起庙里的石凳,疯狂地砸向那口破锅:“你不是神!你凭什么窥探我!”

    “哐当!”

    破锅应声而碎。

    更多的人则是在极致的羞耻与恐惧中,一言不发,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沉默地转身离去,逃离这个让他们直面自己丑陋内心的地狱。

    虞清昼站在远处山坡的高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闹剧的终结。

    她看见,那些曾被定义为“谎言”的光流,如同无数挣脱了牢笼的萤火虫,从破碎的锅片中升起,不再汇聚成一面巨大的光幕,而是各自闪烁着微弱的光,四散飞向了广阔的夜空。

    盲童缓缓走入已成废墟的庙宇,在一地狼藉中,拾起一块沾满了暗红色糖浆的锅片,面无表情地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良久,他张开嘴,吐出了一颗全新的、通体透明的糖丸。

    那糖丸之中,没有璀璨的星河,没有绚烂的光晕,唯有一粒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气泡,在核心处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地、有节奏地浮动着。

    虞清昼走上前,从他掌心接过那颗糖丸。

    她没有吃,而是转身走到庙外一块未曾刻字的奠基石前,将它轻轻放在了上面。

    清风掠过,石碑光滑的表面,竟如同被无形的刻刀划过,渐渐浮现出一行小字:

    “你说它是假的——它才真的活了。”

    她转身,正欲离去,继续她的旅途。

    忽然,她动作一滞,眉头微蹙。

    一股异样的灼热感,从她颈侧传来。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手抚上那个位置。

    在那细腻的皮肤之下,一枚曾为了阻断某种联系而被她亲手嵌入主动脉旁的金属结节,此刻竟像一颗沉睡已久的心脏,隔着皮肉,发出了第一下微弱却清晰的搏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遥远的地方被唤醒,正试图……重新连接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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