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离家出走后,关于如何找人,家里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父亲和大哥力主暗访,唯恐声张有损家门清誉。
谢正亮则和娘亲、小妹持同样看法,但求速速将人寻回,次日便瞒着父亲往官府递了状子。
谢居安得知后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训斥他一通,并严令其不得再插手此事。
谢正亮口头上虽应诺,但他和清欢自幼亲厚,岂能坐视不理?私底下仍遣心腹亲随,暗中打探。
六月底,清欢托人传书报平安,信中透露自己已拜得明师。
妹妹痴迷庖厨之道,阖府皆知。父亲当即遣人查访京中名厨。
谢正亮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他寻人的思路和父亲不同。
京畿食肆逾万,若再加上私厨,更不可胜数。
欲从这茫茫庖厨中寻得清欢,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正亮曾细细询问那送信的童子,尽管对方言辞含糊,不尽不实,他仍然探得些许线索,比如妹妹的衣着,虽不知具体情状,但显已换了一身衣物。
清欢出走时穿的是锦衣华服,并未携带多少钱财,极可能典卖衣物以换资用。
京中的故衣店铺,相较食肆要少得多,大可逐一排查,且不会令人起疑。
于是谢正亮问明了妹妹所穿衣物的款式、形制,遣人至各故衣店打问。
此事须瞒着父亲进行。
谢正亮身边可信可靠之人仅有二仆,断无泄密之虞,故而查访花了不少工夫。
直至数日前,方才查实是保康门瓦子里的一家故衣店,于五月底收了妹妹的衣物,其时正值妹妹出走后不久。
既是典卖衣物,定不会舍近求远。换言之,清欢眼下学艺或栖身之所多半就在保康门瓦子周遭。
保康门瓦子乃城南规模最大的瓦舍,其间食肆林立,多如牛毛,查起来并不容易。
念及妹妹是女儿身,又不敢袒露家世,多半只能拜个底层厨娘为师,遂先从附近的厨娘查起。
谢正亮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寻见妹妹。
把人找着不难,难的是找着后又当如何?
清欢看似柔弱,谢正亮却深知她心志坚定,性子刚烈。何况她在外独立生活了小半年,早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真将她强行缚归,逼她嫁人,只怕她会干出过激的事来。
谢正亮最是疼惜清欢,自不愿见她落得这般结局。
遂心生一计。
与其让妹妹随一寻常庖厨学艺,倒不如拜入吴掌柜门下。
一来投妹妹所好;二来,父亲一向重利轻情,清欢若能学到几分真本事,更兼这层师徒关系,日后吴记做大做强,自也少不了谢家的好处。
只要当厨娘的好处足够多,妹妹的婚事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
当然,父亲知晓后必将雷霆震怒,至于随之而来的责罚和骂名,便由他这个当哥哥的一肩担下罢!
不过这事他说了不算,收徒与否全在吴掌柜一念之间。
这正是问题所在。
以吴掌柜的手艺,连何厨娘都宁可舍弃私厨娘子不做,也要投其门下,他若有意收徒,这一行多的是良材璞玉,何须收一个根基浅薄的富家千金?
既然妹妹的本事不够,只好用哥哥的人情来凑,为今之计,唯有同吴掌柜结下一定交情,日后才好开口相求。
……
接连几日,前来吴记探店的同行络绎不绝。
大多抱着切磋交流的心态而来,也有少数气势汹汹、趾高气扬的,但在尝过吴记的菜肴后,再大的火气也都归于平静。
“刷!刷!刷……”
时值午后,吴记川饭已闭店打烊,何双双和谢清欢却未午休,而是在厨房里练习颠锅。
自打师父(吴大哥)传授此技,两人便没再睡过午觉。
经过这几天的苦练,颠盐袋已不在话下。
无名氏有云:竞争使人进步。此言不虚。
是时候提升难度了!
吴铭将二人锅里的盐袋取出,倒入适量大米。又在灶眼处置一小盆,以防米粒洒进灶眼里。
“以后改练颠米。”
颠米和颠盐袋在技巧上并无差异,难度来自两方面,一是米粒零散,二是相较盐袋更沉。
既是练习技巧,也是进行力量训练。
两人在力量上的差距比较明显,换上米粒后,颠不多时,谢清欢的动作便有些变形,米粒频频洒出。
何双双仍挥洒自如,米粒随着她的推拉富有节奏地扬起又落下。
见徒弟试图强撑,吴铭立刻叫停:“行了,说了多少回不要逞强,累了便停下。动作做不标准,多练不仅无益,反而有害。”
“弟子省得。”
谢清欢只好收手,看向一旁的双双姐,徒有羡鱼情。
过了一会儿,何双双也停下,将锅中米粒倒出,退位让贤。
“吴大哥,今日做什么菜?”
更换食单后,一次性推出不少新菜,这几天练完颠锅便是教学时刻,今天也不例外。
吴铭取出两根山药,说道:“今日教你们一道甜食——拔丝山药。”
山药又名薯蓣、薯药,在我国有3000多年的食用史,这几个名称在历史上长期并存。
直到北宋中叶,因避宋英宗赵曙的名讳,山药遂成其最主要的名称。
如今是赵祯当官家,自然叫什么都行。
拔丝山药不仅是店堂里的新菜,也是王家家宴上的其中一道菜品。
事实上,考虑到王家家宴上有十来个小孩儿,吴铭特意准备了几道合乎孩童口味的菜,拔丝山药只是其中之一。
这道菜的做法非常简单,关键在于炒糖的火候。
正好趁此机会,吴铭打算把糖炒化后的各种状态及其运用一并教给三人。
“锦儿,你将这两根山药去皮切块。”
锦儿接过山药干活。
吴铭则取出两块冰糖敲碎,调一碗糖水。
“正常做是用油来炒,升温快,效率更高,今天是教学,所以用水来炒。”
开中小火将锅烧热,倒入调好的糖水。
吴铭用锅勺不断搅动,不多时,糖水表面泛起密集的大泡。
备好山药的锦儿赶紧凑至近前听讲。
片刻后,随着水分快速蒸发,气泡逐渐变小,糖水越发浓稠。
“此时的糖水适用于挂霜,旬日王家家宴的菜单可还记得?其中有一道反沙芋头,便要用来这个状态的糖水来做。”
三个厨娘一眨不眨盯着锅里,默默记下。
又过片刻,糖水开始转变成淡黄色。
吴铭将锅离火,锅勺搅动不停,讲解道:“此时的糖水便可用来拔丝,待会儿再做。”
继续上灶熬制,糖水的黄色逐渐加深。
“谁能告诉我此时的糖水适合做什么菜?”
谢清欢略一思索,正欲开口作答,终究慢了半拍。
何双双抢先道:“冰糖葫芦?”
“正解!”
吴铭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何双双抿着嘴笑,笑中含羞。
谢清欢看在眼里,心想师父的夸赞本该属于自己,只恨自己稍微犹豫了下,犹豫就会败北,下回定要果断!
她聚精会神紧盯锅里,大约十息之后,见糖水逐渐变红变亮,不待师父发问,脱口道:“此时的糖水适合炖煮卤味,给菜肴增色!”
店里的卤味如今是她负责烹制,炒糖色她再熟悉不过了。
“你急什么?”吴铭瞪她一眼,“平时炒糖色怎不见你这般心急?此时色泽尚浅,火候不足,炒出来会略带甜味。”
他说着,再次离火,利用余温将刚开始变色的糖水炒至枣红色,随后加入适量开水,继续熬煮一分钟左右,出锅!
“这便是糖水在炒制过程中的各种变化,今天只是示范一遍,我不要求你们彻底掌握,但脑子里要有这个概念。”
三个厨娘齐声称是。
又是大开眼界、备受启发的一天!
何双双从厨多年,此前从未想过,小小的糖水竟也有这许多变化,进而衍生出诸多菜品。
不做私厨娘子,转而来吴记掌灶实乃她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
入职吴记后的每一天,她感觉自己的厨艺相较昨日都有所精进,也日益感慨庖厨之道,博大精深,自己所学不过皮毛罢了。
吴铭将锅洗净,起油锅,当油温升至四成热,下山药炸至表面金黄,浮于油面,捞出沥干备用。
重新调一碗糖水,下锅如法炒糖,待糖水开始转变成淡黄色,倒入山药翻炒均匀。
三个厨娘尚未反应过来,热气腾腾的拔丝山药便已出锅装盘。
拔丝菜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只要掌握了炒糖的火候,无论哪种食材,红薯、土豆、香蕉、苹果、香芋等等,皆可成菜。
“尝尝!”
三人各自举筷夹取。
“咦?”
筷子夹起山药,却拉出几缕细长透亮的糖丝。
有趣!
三人立时明白师父(吴大哥)为何要在王家家宴上做这道菜了,孩童定然喜欢!
品尝罢,吴铭让小谢和小何各自上手试做,纸上得来终觉浅,实践方出真知。
正忙活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喊:“吴掌柜!开门啊吴掌柜!我闻见香味了!”
听声音就知道是欧阳发。
狗鼻子吗?这么灵敏……
“专心试菜,我出去瞧瞧。”
吴铭步入灶房,正碰上李二郎掀帘而入。
二郎脸上犹挂睡痕,通传道:“掌柜的,欧阳小官人来了……”
“我听见了。”
店堂里,欧阳发已安然落座。
见吴掌柜掀帘而出,立刻毛遂自荐:“吴掌柜可是在试菜?某愿试吃!”
“……”
吴铭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又想白嫖。
看来小欧阳最近手头比较紧啊……
欧阳发也是无可奈何,若非囊中羞涩,谁不想顿顿食用吴记的菜肴?
他本欲寻个差事,把饭钱挣出来。
尝试后才发现,他能做的差事不能日结,日结的差事却又不适合他。
出走数日,归来仍是一文不名,只多了一身疲惫。
唯有温暖的家和同样温暖的吴记能够抚平他心中的伤痕,不知不觉间便行至吴记门口,真个宾至如归。
当然,若能久违地品尝美食,就更温暖了。
吴铭如实道:“只做了些甜食,未必合小官人口味。”
“太合我口味了!我不挑食!”
挑不挑因食肆而异,吴记的菜肴,迄今尚未有不合欧阳发口味的。
何况他现在饥肠辘辘,纵是上一碟酸菜,配一碗精碾的米饭,他亦甘之如饴。
话说到这份上,吴铭只好将小谢和小何练手的拔丝山药混作一盘端出。
欧阳发的视线立时落于盘中,但见炸至金黄的山药堆迭,外表裹着亮晶晶的糖壳,边缘处伸展着缕缕丝线。甜香混着油香直往鼻子里钻。
他迫不及待地举筷夹取,拉出几缕细长透亮的糖丝。
奇哉!吴记的菜肴,每每出人意表,教人怎能不爱!
稍一用力扯断糖丝,将山药块送入口中,丝丝甜意霎时在舌尖上蔓延开来,“咔嚓”一声脆响,外层的糖壳应声脆裂。
山药表皮炸得酥香,内里却粉糯绵软,质地细密,并无多余的味料,唯有山药独特的淡淡清甜。
大道至简,饥饿时合该吃甜食!
欧阳发嚼着山药,略显含糊地问道:“吴掌柜,实不相瞒,我眼下正寻觅差事,不知贵店可有适合我做的活计?某不要工钱,只须管我中午和晚上两顿饭便是。”
“这……小官人若是早几日来,倒是可以替吴某抄写食单,眼下却没什么活计了。”
找工作竟找到食肆里来了……
实锤了!小欧阳被他爹冻结银行卡了!
欧阳发不死心,眼珠子一转,扭头看向二郎,语重心长道:“二郎啊,凭吴掌柜的手艺,吴记做成正店是迟早的事,正店里的大伯没有不识字的,你也不想被旁人比下去罢?”
李二郎脸色微变,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以往只他一个伙计,尚不觉得要紧,可自打孙福入职,他无一日不为此事发愁。
这一个月多来,他得空便捧着食单先从菜名认起,终究是笨法子,效率低下,且不成体系。
欧阳发观其神色,心知有戏,提议道:“我教你啊!自今日起,每日午后,我来店里教你识字,如何?”
略一停顿,又对吴掌柜道:“我不白吃饭,贵店往后但有誊抄或撰写文案的活计,尽管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