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无声滑开,一道魁梧的身影带着风尘与夜色潜入。
他动作矫健如猎豹,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下,但那股沉淀在骨子里的沙场悍勇与经年累月身处高位养成的威压,让烛火都仿佛为之一滞。
王爷看着不请自来的访客,眼中锐光一闪,指尖的玉佩缓缓转动。
待魁梧男子站定身形,才率先开口:
“你不该这时候来此。”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饶州卫的烟火还未散尽,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你难道不清楚?”
魁梧男子扯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冷冷一笑。
紧接着,他径直走到王爷对面坐下,目光如炬,没有丝毫寒暄:
“我再不来,怕是下次就要给你收尸了!王爷,你到底还要纵容张飙那条疯狗到几时?!”
他身体前倾,压抑的怒火在低沉的声音中翻滚:“耿忠死了,是你的人动的手,我无话可说!”
“可后衙那把火,烧掉了什么?烧得掉张飙那颗非要刨根问底的心吗?!”
王爷神色不变,语气平淡如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耿忠无能,暴露是迟早的事,清理掉是必然。至于张飙……”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越是疯狂,咬得越深,掀起的风浪就越大,对我们才越有利。”
“有利?!”
魁梧男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猛地一拍桌面,震得烛台摇晃:
“你管这叫有利?!你知道我派去刺杀他的人是怎么死的吗?!”
“他手里那件火器,无需火绳,瞬间就能发射,威力惊人……”
“大明何时有了这等利器?工部、军器局绝无此物!”
“足可见此子有多邪性!多不可控!他就是我们最大的变数!”
说完这话,魁梧男子死死盯着王爷,眼神锐利如刀:
“你口口声声说借他的刀杀人,可现在这把刀已经架在我们自己脖子上了!”
“他弄废了秦王,囚禁了晋王和周王,虽然为你扫清了障碍,但也让你即将暴露在皇上的视野中!”
“如今,他砍了耿忠,下一步就会顺着线索去撕咬齐王,再下一步呢?!你以为你能永远藏在幕后吗?!”
王爷缓缓站起身,在昏暗的光线中踱步,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算计:
“父皇老了,自从大哥薨逝,他就变得多疑、暴戾,越来越像个……孤家寡人。”
“他需要张飙这把快刀去割掉他心中的‘腐肉’,去敲打所有让他睡不安稳的儿子。”
“我要做的,就是给这把火添柴,让火烧得更旺!让张飙去查,去咬,把所有的藩王,所有潜在的威胁,都拖到这泥潭里!”
“让父皇亲眼看看,他的骨肉,他的臣子,没一个能让他省心!让这大明朝堂因为这把火而猜忌四起,人心惶惶!”
“等到父皇心力交瘁,对这江山彻底失望,等到所有人都精疲力尽之时……”
他停下脚步,阴影中的脸庞带着一丝狂热:“那才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话音落下,他又看向魁梧男子,不容置疑地道:“现在跳出去硬碰硬,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取死之道?”
魁梧男子霍然起身,与王爷针锋相对,浑身煞气弥漫:
“我看你现在就是在悬崖边上跳舞!”
“皇上是老了,但他握着的刀把子还没松!只要张飙查到线索,锦衣卫无孔不入!”
“我等不了你那个虚无缥缈的‘最好时机’了!”
他语气决绝:“我已经联系了淮西那帮人,军中对皇上近年手段不满的大有人在!怨气已成,只待星火!”
“趁着张飙现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正是我们动手的良机!”
“而不是在这里陪你玩这些弯弯绕绕,等着被那条疯狗嗅到气味!”
王爷听到这话,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没想到魁梧男子竟敢背着他私下串联,这彻底打乱了他的布局。
“我说了,时机未到!”
王爷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母妃的计划更为周全稳妥!父皇他活不了几年了,我们只需要耐心……”
“耐心?!等到张飙顺着‘养寇’这条线,查到当年给我‘收尸’的人吗?!”
魁梧男子粗暴地打断,脸上充满了不信任和孤注一掷的狠厉:
“我能死一次,不代表能死第二次!”
“王爷,你若还要执迷于这危险的游戏,那就别怪我自己找条生路!”
“我会用我的方式,先除掉张飙这个祸害,然后……做我们该做的事!”
暗室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
王爷死死盯着魁梧男子,胸膛因怒意而微微起伏。
这个被他从必死之局中捞出,赋予新身份和权势的‘利刃’,竟然敢反噬其主。
“常茂——!”
王爷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带着被触犯权威的暴怒:
“你给本王听清楚了!”
“是谁在你‘死讯’传遍朝野,连皇上派去验尸的人都确认了你那具精心准备的替身之后,给了你第二条命!?
“是谁让你重见天日,手握无双权柄!?”
“没有本王,你早就和你那替身一样,烂在泥里,被野狗啃噬得骨头都不剩了!”
【常茂】这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咒语,狠狠刺入对方的耳膜。
魁梧男子整个人剧烈一震,脸上的激动、愤怒、决绝瞬间凝固,化作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明朝建国之初,徐达、常茂、李善长、邓愈、冯胜、李文忠,被称为‘开国六公爵’。
其中,李善长身为宰相,徐达、邓愈和冯胜是一代名将,李文忠是老朱的亲外甥,也有赫赫战功。
而常茂,却只能算是一个晚辈,属于青壮派。
常茂之所以被老朱封为‘郑国公’,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常遇春。
洪武二年,老朱派遣徐达、常遇春分两路北伐,凯歌猛奏,两路大军大获全胜。
但是常遇春却在半路上病重,没等回到应天府,就已病逝。
老朱听闻后,简直不敢相信,遥想常遇春历经多少次大战,都安然无恙,没想到天下太平后,常遇春竟然病死在自家帐中。
洪武三年,老朱宣布封常遇春的长子常茂为郑国公。
常茂也是当时最年轻的公爵,年龄不满20岁,所以常茂又被人称为“茂太爷”。
此后,老朱多次历练常茂。
洪武二十年,老朱派遣冯胜为主帅,常茂、蓝玉为左右将领,起兵北伐。
然而,五个月后,老朱收到冯胜的战报,说本来已经劝说蒙古将领纳哈出来投降,没想到常茂喝醉,拔刀要杀纳哈出。
结果纳哈出逃跑,招降失败,皆是常茂之过。
老朱正要发火,又收到常茂的信。
他说冯胜识人不明,纳哈出是诈降。
当时纳哈出用蒙语给手下布置诈降任务时,他的手下听懂了蒙语,他来不及向冯胜汇报,所以才拔刀杀人。
常茂和冯胜各执一词,让老朱十分困惑。
最为滑稽的是,冯胜还是常茂的岳父,这翁婿二人互相攀咬,成了一时的笑话。
因为纳哈出是成吉思汗旗下大将木华黎的后代,老朱一直非常重视。
此事被冯胜和常茂搞砸,老朱的处理方式是,各打一个耳光。
他先是撤掉了冯胜的帅印,让其回应天府闭门思过,主帅由蓝玉担任,然后将常茂贬到了龙州。
常茂在龙州被冷落了三年后,发生了一件大事。
开国宰相李善长被杀,原因是十年前的胡惟庸逆案查出新线索,李善长牵连其中,所以被杀。
李善长曾经做过常茂的老师,和常茂关系很好,一同被杀的,还有几个和常茂关系甚密的将领。
于是,老朱就把矛头对准了常茂。
老朱下了一道圣旨给常茂,圣旨有两层意思:
第一,常茂在龙州已经三年了,之前犯了错误,要知道反省。
第二,李善长的案子很严重,如果常茂也牵连其中的话,就趁早招供,要等朝廷派人查出来,一切都晚了。
老朱的圣旨看似安慰,其实是敲打,让常茂惶恐不安。
过完年后,常茂连续给太子朱标写了两封信,朱标是常茂的姐夫,没想到朱标都没有回复。
常茂实在没办法,便‘积郁成疾’,于当年病逝。
病逝前,他还给老朱写了遗书,承认了自己当年在军中的错误,但否认了和李善长有牵连。
老朱接到书信后,看了一眼,发现笔迹苍劲有力,完全不像是将死之人写的,便怀疑常茂是装死。
然后,他就派了两个大臣前往龙州,分别叫韩观和杨文,让他们去看常茂死没死。
两位大臣从应天府到龙州,最快也要一个月,再加上广西天气炎热,等他们到时,常茂的尸体已经腐烂。
于是,他们只能给老朱回复,常茂确实死了。
但常茂当年并没有死,他如老朱怀疑的那般,是诈死,棺材里只是和他面貌相似的人。
而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那些隐藏在权势下的屈辱,在王爷提起他名字的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揭开。
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转过了身,背对着那个掌控了他‘新生’的王爷,宽阔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僵硬而孤寂。
良久,一个沙哑得仿佛被砂石磨砺过的声音,才在死寂中幽幽响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连的漠然:
“常茂……”
他重复着这个本该湮灭的名字,语气空洞。
“常茂,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他已迈步走向暗门,步伐沉重而决绝,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暗门无声合拢。
王爷独自站在摇曳的烛光下,脸色铁青,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
“好……很好……”
他低声嘶语,声音里混杂着震怒与一丝计划脱离掌控的惊悸。
常茂的失控,以及他对张飙那近乎本能的恐惧,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他精心编织的罗网中心。
【张飙……难道你真是本王命中的劫数?!】
【还是说……你真能搅乱本王的千秋大业?!】
王爷的目光,死死钉在墙壁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上,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他知道,自己与张飙的博弈,因内部这把意外燃起的叛火,已变得前所未有的凶险。
而此时此刻,张飙正带着人马,扑向黑风坳那个藏有关键账册与军械的山洞。
黑风坳,地处饶州卫以西三十里。
其山势险峻,林深草密,人迹罕至。
张飙与宋忠带着一队精锐锦衣卫,按照那崩溃亲兵提供的模糊方位,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山林。
“大人,前方发现车辙印,很新,与之前追踪粪车的痕迹类似!”
一名负责探路的锦衣卫压低声音汇报。
“还有打斗痕迹,血迹……看来那两名兄弟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宋忠蹲下身,捻起一点暗褐色的泥土,脸色阴沉。
张飙眼神冰冷:“加快速度!对方很可能已经知道我们查到这里了!”
众人心中凛然,立刻提高警惕,沿着隐约的路径向坳内深处摸去。
果然,在一处极为隐蔽的藤蔓覆盖的山壁前,他们发现了一个被巧妙伪装过的洞口。
洞口附近的地面有杂乱的脚印和拖拽重物的痕迹。
“就是这里——!”
张飙低喝一声:“老宋,你带两个人跟我进去,其他人守住洞口,许进不许出!”
话音未落,他已一马当先,拨开藤蔓,矮身钻了进去。
宋忠立刻安排人手布防,自己则带着两个心腹,紧随张飙入洞。
山洞内部比他们想象中要深,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粪便的臭气,还有像是虫子在爬的窸窸窣窣之声。
借着火把的光亮,可以看到洞内一角胡乱堆放着几个木箱。
其中两个箱子是打开的,箱角‘滴答滴答’的滴出不明液体,凑近一看,里面赫然是杂乱摆放的强弓和皮甲。
数量虽然不多,但做工精良,正是军中标配。
而在另一个较小的、更为沉重的铁皮箱里,众人发现了他们此行的最终目标——
几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册。
张飙捏了捏鼻子,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一看,眼中精光爆射。
这并非九江卫那种记录‘兽牌’提货的暗账,而是更为详尽的往来记录。
里面清晰记录了通过饶州卫流出的各类军械物资的数量、时间,甚至部分接收方的代号或模糊特征。
其中一些批次的去向,赫然指向了青州、开封等方向。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宋忠看着账册内容,倒吸一口凉气:“耿忠背后,果然牵扯着数位藩王!”
张飙没有理他,依旧在不停地翻阅,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信息与之前查到的线索串联。
【九江卫的‘兽牌’提货,饶州卫的转运和记录,最终流向齐王、周王的地盘……甚至可能还有其他藩王!】
【难道漕运贪腐案涉及的藩王,没有无辜?他们确实个个都有问题?!】
【真是好一张庞大的网络!】
“全部带走!一片纸屑都不能留下!”
张飙当机立断,正准备合上账册。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只见他的目光死死盯在账册某一页边缘的几个不起眼的朱红色符号上。
那符号形似云纹,中间嵌着一个极小的、难以辨认的篆字,笔画古拙,带着一种宫廷制式的规整感。
“老宋!”
张飙蓦然抬头,将账册递到宋忠眼前,指着那几个符号,语气带着一丝发现新大陆的惊疑:
“你看看这个!这符号……你见过没有?是什么意思?”
宋忠凑近仔细一看,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他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东西,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这不可能!”
“这是……这是内承运库接收各地贡品、进行初步清点时使用的核验符号!”
“是宫内司钥监的秘记!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军卫的暗账上?!”
“内帑的核验符号?!”
张飙闻言,愣了一下,非但没有像宋忠那样震惊失色,脸上反而露出一种‘终于逮到你’的混合着冷笑和兴奋的表情。
他一把夺回账册,指着那符号旁边记录的军械流出条目,声音带着洞穿迷雾的锐利:
“内帑核验符号,出现在记录军械非法流出的卫所暗账上……”
“老宋,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宋忠脑子还有些混乱,下意识地道:
“说明……说明和宫里有关系?不可能!皇上怎么会……”
“未必是老朱本人!”
张飙打断他,眼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串联了起来:
“但这说明,通过这条隐秘的军械流失渠道,还在运输一些特别的东西!或者说,有人利用这条渠道,对内帑动了手脚!”
他猛地合上账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山洞里回荡。
“还记得我之前提议审计内帑吗?我当时只觉得老朱底下人不干净,或者老朱自己在非法敛财……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张飙的脸上露出了猎人终于找到猎物巢穴般的笑容,冰冷而危险:
“老朱的内帑……果然大有问题!”
“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他之前就怀疑,仅仅靠藩王和几个卫所军官,如何能如此长时间、大规模地调动军械而不被察觉?
如今这内帑符号的出现,仿佛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
有一个能量巨大、能够触及,甚至利用皇帝私人库房渠道的黑手,隐藏在这一切的背后。
这个发现,其震撼程度,甚至超过了账册本身指向藩王的证据。
宋忠听得心惊肉跳,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比张飙更了解宫廷,更明白‘内帑’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牵扯到皇帝的私人库房,这意味着案子已经攀升到了一个无比恐怖的高度。
“大人……这……”
宋忠的声音干涩,他感觉手中的账册此刻烫得吓人。
“别这那的了!”
张飙眼神一厉,当机立断:“账册必须安全送出去!”
“这证据,现在比你的命还重要!老宋,你亲自保管,我们立刻……”
他的话还没说完——
异变陡生!
一直沉默地站在宋忠身侧,负责举火把的那名锦衣卫,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狠厉的异光。
他猛地出手,动作快如闪电,不是攻向任何人,而是狠狠一掌劈在宋忠的肩胛处。
同时另一只手用力一扯。
宋忠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趔趄,那个油布包裹竟被对方硬生生抢夺过去。
“孙百户!你!”
宋忠又惊又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名孙百户是他麾下的老人,跟随他多年,怎会
那孙百户得手之后,毫不犹豫地抬起袖箭,对准另一名同僚,扣动扳机。
只听‘唰’的一声,另一名同僚就中箭倒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叛变到抢走账册,再到杀人,不过片刻之间。
而孙百户得手之后,脸上才露出一个极其狰狞而得意的笑容:
“谢谢你啊宋佥事!”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人,我只是王爷放在你身边的一颗钉子!”
“你们帮了我这么多,我真的应该好好谢谢你!”
说完这话,他便抬起手上的袖箭,对准宋忠,打算一箭射杀宋忠。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戏谑的声音忽地响起:“你知道反派是怎么死的吗?”
“嗯?”
孙百户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张飙手中有神秘武器。
可惜,为时已晚。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浑身力气,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由艰难地、满脸错愕地看向声音来源。
却见张飙举起那把还在冒烟的手枪,自问自答道:“反派死于话多,下次记住了!”
“艸”
孙百户只吐出一口字,就轰然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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