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韩二,前番结结实实捱了几十下杀威棒,又在监牢里押了七八日光景,方得放将出来。
那顿板子,直打得他皮开肉绽,血水横流,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臀上那点子伤口尚未收口。
可这厮是“记吃不记打”的货色,贼心不死。
在家中将养了数日,觑得兄长韩道国往铺子里去了,又想起嫂子王六儿本是个惯会撩云拨雨的,那腔子里一点腌臜念头便如死灰复燃,腾腾地按捺不住。
韩二挪蹭到暖炕边,涎着脸挨近前来,口中只道:“好我的亲嫂子!几日不见,想杀兄弟了!还是嫂子这屋里暖和,有这旺旺的火盆子烤着……”
一面说,一面那眼珠子便如偷油的耗子,滴溜溜只在王六儿那半敞的脯子与卷起的裤管儿里露出的白腻腿肉上打转,喉间骨碌碌咽着馋唾。
王六儿斜乜他一眼,身子也不动,只将手里的瓜子壳劈面掷去,啐道:“呸!没廉耻的贼囚根子!前番那顿好打,腚上狗皮还没贴牢实吧?又敢钻到老娘这屋里来?仔细你那贼哥哥回来,揭了你的皮,打折你狗腿!”
“我哥哥才不理论!他心里,只消嫂子快活,他便快活。”韩二挨了骂,反嬉皮涎脸,顺势就挨着炕沿坐下,伸手便去烤火:
“嫂子是活菩萨心肠,好歹可怜见兄弟则个!”
口里说着,那手便装做烤火,却似无意间,挨挨擦擦,直往王六儿裤管边那白生生的腿肚子上蹭去。
王六儿被他蹭得痒痒,身子一扭,非但不躲,反吃吃地浪笑起来,伸脚就在他那烂腚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记:
“滚你娘的蛋!少在老娘跟前弄这乔张致!你那点子花花肠子,老娘隔着肚皮就瞧见了!看你贼眼忒忒的样儿,定是又起了驴劲儿!”
韩二被踹在痛处,“嗳哟”一声,那兴头儿反倒更旺了,一把攥住王六儿穿着大红睡鞋的脚踝,顺势就往怀里带,口中胡吣道:“嫂子!亲娘!你就疼疼你这苦命的兄弟吧!兄弟在牢里,别的都不想,单想着嫂子这双小脚儿……”说着,竟猴急地就去褪那睡鞋。
王六儿假意挣挫了几下,笑骂道:“作死的贼囚!青天白日的……”话虽如此,那身子却早软了半边,由着他褪了睡鞋,露出一只光溜溜、白生生的脚来。
韩二如获至宝,捧在手里又揉又捏,啧啧赞叹,口称“好香”。
两个在暖炕上挨挨擦擦,一个假撇清,口里骂着“囚根子”;一个涎皮赖脸,只叫“亲娘”。
那火盆炭火哔哔剥剥烧得正旺,屋里暖烘烘、热腾腾,汗气、脂粉香、炭火气并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氤氲缠绕。
韩二的手越发没了王法,顺着那滑腻的小腿肚,就想要探入裤管深处……
王六儿一声冷笑,“唰啦”一声将敞开的衣襟紧裹,一双眼里杂着些得意:“老娘如今是来保大爷的人了!莫说是你这贼囚根子,便是你那亲哥哥韩道国,这些日子连老娘一根汗毛也不敢沾!你算个甚么东西?敢来撩拨虎须?不怕死的猢狲,尽管赖着!仔细来保大爷的马鞭子,抽不死你这狗彘!”
韩二乍闻“来保大爷”四字,又想起西门府的泼天权势,心头不过是一凛,那点子淫心反倒被激得邪火乱窜。
他涎皮赖脸地淫笑道:“牡丹花下死,给嫂嫂做个风流鬼,韩二我……一万个情愿!”口里说着,竟如饿虎扑食般往王六儿身上就爬。
恰在此时!院门“砰砰砰!砰砰砰!”响!那力道又急又重,更夹着一个男人焦雷也似的吼声:
“开门!快开门!有天大的好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得了大官人西门庆吩咐,紧赶慢赶来办“两厢情愿”勾当的来保!
韩二唬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一腔淫胆登时化作冰水,哪里还敢停留?
真个是屁滚尿流,“哧溜”一声,如丧家之犬、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就朝堂屋后门鼠窜而去。
王六儿登时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提裤系带,趿拉睡鞋,胡乱抓挠着散乱的头发,口中一迭声应道:“哎!哎!来了来了!是……是谁呀?”
怎奈那门闩方才被韩二心急火燎地撞进来时,并未闩牢。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那院门被来保推开!
他身后跟着个小厮,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朱漆托盘,上面严严实实盖着块红绸布。
来保一脚踏进院心,眼风如刀,正正地就扫见韩二那仓惶逃窜的背影,夹着尾巴,“嗖”地一下消失在堂屋后门帘子里!
“韩二?”来保先是一怔,他猛地扭过头来,一双眼死死钉在王六儿脸上:“好贼淫妇!没廉耻的狗男女!青天白日,门户紧闭!我道你藏着甚么宝贝,原来藏着这等下作坯子!还是韩二那腌臜泼才!真真是饿不择食的烂货!大爷我给你的脸面、银钱,都喂了狗不成?!”
王六儿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也顾不得地上冰凉,一把抱住来保的腿,放声嚎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大爷!我的亲亲大爷!冤枉死奴家了!冤枉啊!呜呜呜……是那韩二!是那没廉耻的囚根趁着他哥不在,溜进来撩拨奴家!奴家……奴家自从被大爷您……您开了脸儿,收了身子,心里眼里就只有大爷您一个!”
“连……连奴家那死鬼男人韩道国,奴家都……都好多天没让他沾身了!奴家对天发誓!奴家拼死拼活地挣开他,正骂着他滚蛋呢,大爷您就来敲门了!呜呜呜…那韩二算个什么东西,给大爷您提鞋都不配!奴家怎会看得上他?呜呜呜……”
她一边哭诉,一边把来保的腿抱得更紧,试图用那点温软来平息他的怒火。
“放你娘的狗臭屁!”来保怒骂一声,猛地抽出腰间别着的马鞭!那鞭子是用熟牛皮拧成,梢头还带着铜扣,抽在人身上,立时就是一道血棱子!
“啪!啪!”两声脆响!来保毫不留情,照着王六儿那抱着他腿的脊背就狠狠抽了两鞭子!“啊——!”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奴家说的句句是实!是那韩二!是韩二啊!呜呜呜……”
来保对着身后那个端着银盘、看得目瞪口呆的小厮吼道:“愣着作死啊?!去!拿着大爷我的名帖,立刻去县衙!找张衙头!就说西门府上抓到一个偷东西的贼囚,名叫韩二!”
“让他立刻带人去拿人!给我往死里打!打完直接发配!不拘什么罪名,安上就行!快去!”
那小厮哪敢怠慢,连忙应道:“是!大爷!小的这就去!”把银盘往旁边地上一放,转身就跑,直奔县衙而去。
如今这西门府一个官家的名帖,在衙门口比寻常百姓的状纸都好使百倍!
“嚎什么丧!”来保啐了一口,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光,一把揪住王六儿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也不管她疼得龇牙咧嘴,拖着她踉踉跄跄就往屋里走,让你好好长长记性,知道谁才是你的主子!”
韩道国在生药铺里正闲得打盹儿,忽有西门府小厮飞马来报,说家里有泼天的“好事”等着,立时三刻要他与王六儿商议。
他慌忙告了假,顶着刀子似的西北风往家赶。
屋里昏惨惨的,只见王六儿只穿着件水红抹胸,直挺挺趴在暖炕上,脸深深埋在枕头里,声息全无。
“六儿!我的亲娘哎!你……你这是着了甚么道儿?!”韩道国唬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扑到炕沿,伸手就去扳她肩膀,嗓子都岔了音儿。
“嗳哟——杀千刀的!别碰!”王六儿倒抽一口冷气,疼得浑身一哆嗦,费了牛劲儿才侧过半边脸来。
借着炭盆里一点幽红的光,韩道国看得分明——她云鬓散乱,脂粉狼藉,泪痕横一道竖一道,眼角眉梢还挂着未褪的惊惶与痛楚。
可奇就奇在,那双桃花眼里,竟汪着一潭妖妖调调的水光,里头烧着股子邪火似的亢奋,竟是十分受用满意!
而后她那眼风儿,扫向炕沿下那个盖着红绸布的托盘!
韩道国顺着她眼色望去,也瞧见了那扎眼的物件儿。
他哪里顾得上细究?只捶胸顿足,带着哭腔道:“这……这定是那来保天杀的干的好事!伤……伤着何处了?疼得可还捱得住?我的天爷爷!这……这卖命的钱,不赚也罢!何苦把自家骨肉往油锅里送?!”
王六儿却不答他疼不疼的话,只喘着粗气,用下巴颏儿朝那托盘努了努:“你……你掀开那红布瞧瞧!”
韩道国满腹狐疑,依言抖着手掀开红绸——唰!白花花、亮闪闪、沉甸甸的银子,赫然堆满了托盘!在那昏光下,刺得他眼珠子生疼!
粗粗一估,少说也有五六十两雪花官银!
韩道国哪见过如此多的银两!
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迸出眶来,嗓子眼儿像被堵住,“嗬嗬”了两声,才猛地抬头,直勾勾盯着王六儿:“这……这……是……是哪里来的横财?!”
王六儿见他这副呆鹅模样,那点妖媚的得意劲儿更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仿佛臀上的伤也轻快了三分。她示意韩道国再凑近些,压低嗓门,带着邀功卖乖的神秘劲儿:“来保大爷……前脚刚走……这银子,是他亲手搁下的……定钱!”
“定钱?!”韩道国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猛地蹿起,“什么定钱?!”
王六儿深吸一口气,如此这般,将前情后事,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净。
“……事儿,就是这么档子事儿。”王六儿说完,略顿了一顿,声音放得又软又缓,却字字敲在韩道国心坎上:“来保大爷是敞亮人,西门大官人说了,这讲究个两下情愿。银子先搁这儿,容咱俩……好生思量思量。”
“家里油盐酱醋,老娘说一不二!可这事儿……关乎咱爱姐儿一辈子的前程!是跳进火坑烧成灰,还是攀上高枝变凤凰……”她幽幽叹了口气,那眼神却像钩子似的,
“我这个当娘的……心也是肉长的。好歹……也得听听你这当爹的……吐个准话儿!你说,咱闺女……是嫁,还是不嫁?”
韩道国听完,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钉在了炕沿边。脑子里“嗡”地一声,乱麻也似,搅成了一锅粥。
他闷葫芦也似地沉默了许久,久到炭盆里的火都黯了下去,只剩几点残红。
屋里死寂,只闻得王六儿压抑的抽气声和他自家粗重的喘息。他“咕咚”一声,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上,双手抱了头,十根指头狠狠插进发根里,揪得头皮生疼。
“唉——”一声长叹,仿佛从腔子里硬生生挤出来,在死寂的屋里砸出沉闷的回响。
韩道国抬起那张灰败的脸,上面刻满了枯槁的疲惫和一种认了命的苦相,他望向王六儿,嗓子眼儿里像揉了沙子:
“嫁……嫁了吧。”
王六儿眼中掠过一丝水光,却硬生生憋了回去,没吱声。
韩道国自顾自地絮叨起来:
“不嫁……又能怎生是好?囿在咱这破瓦寒窑里,她这一辈子……”他喉咙哽了一下,“……也就这般腌臜光景了。是我这当爹的窝囊废,没本事,生生……误了她啊……”
“就凭咱家这门槛儿,在这清河县里,就算攀上个高枝儿,又能如何?十停里倒有九停九,还是给人做妾!上头压着个阎王似的大娘子,周遭围着群饿狼般的姨娘,那日子……”他打了个寒噤,“……想想都让人脊梁骨发冷!熬到死也熬不出个人样儿!”
他顿了一顿,那浑浊的眼珠子里,却忽地闪过一丝精光:
“可送去京城翟府……那就大不相同了!你道那翟大管家是甚么人物?那是手眼通天,能直达天庭的主儿!而且家里只有一位大娘!”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蛊惑劲儿:“这就是咱爱姐儿天大的造化!只要她过去了,学得乖觉些,眉眼通透些,哄得翟管家舒坦了……保不齐……保不齐老天开眼,让她怀上!”
“到那时节,咱爱姐儿就是翟府天字第一号的大功臣!母凭子贵!”
王六儿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可……我这心里头,刀剜似的疼!在身边,好歹能瞧上一眼半眼……这进了京城,关山阻隔,咱俩想见闺女一面,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韩道国重重地“唉”了一声:“女儿家!早晚是人家的人!你还能拴在裤腰带上带进棺材里去?”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王六儿的声音打着颤儿,细若蚊蝇。
韩道国又似被抽干了力气,从肺腑深处挤出最后一口浊气,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定……定了。”
韩道国吐出那“定了”二字,仿佛耗尽了浑身精血,颓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直觉得浑身发冷,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那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也“噗”地一声,彻底灭了。
王六儿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冲着门外哑声喊道:“外头的小哥儿!回……回大官人话去!就说我们夫妻俩……应下了!千恩万谢大官人的抬举!”
门外候着的西门府小厮应了一声,脚步声匆匆远去报信了。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那小厮便折返而回,身后跟着的正是一脸倨傲的来保。
韩道国早不知躲去了哪个犄角旮旯,只留王六儿独自趴在炕上,强打精神应对。
来保“噔噔噔”大步流星踏进屋,裹挟着一股子寒气。他目光先在王六儿趴伏的腰臀上剜了一眼,嘴角一歪,带着几分狎昵的戏谑问道:“那伤处……还疼得钻心么?”
王六儿立时堆起十二分的媚态,艰难地侧过脸,眼波儿水汪汪地一转,故意拖着又软又长的哭腔,半是撒娇半是嗔怨:“哎哟喂……我的亲大爷……可疼煞奴家了……”
来保嘿嘿一笑:“……头遭儿难免”王六儿飞了他一个媚中带恨的白眼儿。
来保收了调笑,脸色一肃:“我家老爷着我再问你们一句:这事儿,可真是铁板钉钉了?一旦点了头,把人送上车辕,那就是泼出去的水!翟府那头,咱们西门府的脸面,可都拴在这根绳上了!你们可想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王六儿没有半分迟疑,斩钉截铁:“定了!千真万确!板上钉钉!我们两口子都是明白人,晓得这是天大的恩典!祖宗坟头冒青烟才修来的福分!借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反悔!绝不反悔!”她生怕来保不信,竟挣命似的要爬下炕来赌咒发誓。
“老实趴着!”来保不耐烦地一摆手,脸上却露出满意的神色,“定了就好!老爷那边还等着回话呢。我这就去安排。”
他话锋陡转,抛出一个晴天霹雳:“下半晌……最迟擦黑前,府里的青绸围子马车就来接人,马不停蹄,直送爱姐儿启程进京!翟府那头催得火急,半刻也耽误不起!”
“下……下半晌就走?!”王六儿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媚笑,瞬间冻僵了!听到女儿几个时辰后就要被生生夺走,心头像被铁钩子狠狠掏了一把,声音都劈了岔:
“这……这……也忒……忒仓促了!好歹……好歹容我们给孩子拾掇几件体己衣裳,细细嘱咐几句贴心话儿……”
“仓促?”来保嗤之以鼻,“泼天的富贵砸到头上,倒嫌阎王催命快了?翟管家在京城咳嗽一声,多少人挤破头想巴结还摸不着门呢!府里车马都是现成的,快马加鞭送过去才是正理!收拾甚么?翟府金山银海,缺你们那点子破布头?赶紧让孩子收拾停当候着!”
他说完,看也不看王六儿那陡然煞白的脸,转身带着小厮风风火火地扬长而去。
来保前脚刚踏出院门槛,韩道国后脚就像只受惊的老鼠,哧钻了出来。
听王六儿哆哆嗦嗦说完,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下……下半晌……就……就走?这……这也太快了些!”
王六儿也再绷不住,两行浊泪“唰”地滚下来,又急又痛又悔,抓起炕头的笤帚疙瘩就朝韩道国砸过去,嘶声骂道:“天杀的木头橛子!还戳在这儿挺尸?!快去!去把爱姐儿叫过来!快啊!”
韩道国如梦初醒,魂不附体地跌跌撞撞跑到女儿爱姐儿住的小隔间门口,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干涩地、带着哭腔唤道:“爱姐儿……我的儿……爱姐儿……你……你快出来……爹娘……有……有要紧话说……”
门帘掀开,韩爱姐儿怯生生地走了出来。
看着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看里屋母亲趴在炕上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瑟缩了一下。
“爱姐儿……我的儿啊……”王六儿看到女儿,心肠仿佛硬了一下,又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她强撑着:“你听好了!下午……下午西门府就来车接你!送你去京城!去一个天大的富贵人家!翟大管家府上!”
“你……你过去是给翟大管家做小的!听着!”
“别哭!哭什么!这是你的造化!别人求都求不来!”
“到了那种地方,给我把骨头收紧!眼皮子活泛点!该低头就低头,该奉承就奉承!”
“你要像在家里一般乖巧,懂了吗!府里规矩大,少说话,多磕头!见了大娘子要恭敬,凡事……多长个心眼儿!身上……身上月事带子藏好,别冲撞了贵人……”
王六儿絮絮叨叨,把她能想到的、听来的经验,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语气急促。
韩爱姐儿听着,小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淹没了她。什么管家?什么做小?京城在哪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娘……爹……”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通跪倒在地,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我不嫁,我就在家伺候你们……我哪儿也不去……呜呜呜……”
这一声我不嫁,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韩道国心上。他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扑过去一把抱住女儿,哭嚎道:“我的儿啊……爹……爹对不起你啊……爹没用啊……”
他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女儿单薄的脊背,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和无力感。
王六儿看着地上抱头痛哭、肝肠寸断的父女俩,一股酸热猛地冲上鼻腔,顶得她眼前发黑。
她强撑的那副硬心肠,瞬间土崩瓦解。“嗷”地一声,她也挣扎着从炕上滚爬下来,伸出两条胳膊,像铁箍般死死搂住丈夫和女儿,一家三口在冰冷的地上,滚作一团,哭得地动山摇,日月无光。
不知哭了多久,王六儿第一个止住了嚎啕。
她猛地抓过炕沿下那个盖着猩红布的托盘,“哗啦”一声掀开红布!
双手如同铁耙,将里面白花花、沉甸甸的银锭、银锞子,一股脑儿地倒进旁边一个半旧的粗布包袱里!
叮叮当当!银光刺目!
“儿啊!拿着!都拿着!”她把那死沉死沉的包袱,狠狠塞进女儿怀里,砸得瘦弱的爱姐儿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全给你带去!一文也别落下!西门大官人捎了信儿,看在他的金面,那边府上断不敢慢待你!非但不会为难,还得把你当菩萨供着!”
王六儿喘着粗气,双手紧紧抓着爱姐儿的手不肯放开:
“可也保不齐有那阎王殿里的小鬼难缠!别心疼银子!该砸钱开道儿就给我狠狠地砸!用这白花花的银子,砸得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满地找牙!让他们知道,你背后有金山银山撑腰!记住了吗?!”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女儿的皮肉里,“从今往后……爹娘……再也护不住你了!是死是活……全……全看你自己的命数和本事了!”
这日正是冬至,数九寒天里阳气初生的日子。
按常理,本该是阖家围炉、暖酒团圆的时辰。
韩道国和王六儿却瑟缩着脖颈,半拖半拽着魂不守舍的韩爱姐儿,一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蹭到了西门府那两扇朱漆兽头、黄铜门钉耀得人眼晕的大门前。
门口小厮斜眼一睃,正要倨傲说话,被来保走出来一巴掌拍脑门上,鼻孔里哼出两道白气,赶紧打开门。
一家三口甫一踏入,便觉一股暖烘烘、香喷喷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炭火气、脂粉香、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富贵熏风,登时将门外刺骨的寒气隔绝在外。
眼前景象,直让这清河县小门小户的一家子,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脚下那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砖地,平整得能照出他们的倒影。
韩道国生怕自己脚上的泥污了这“镜子”,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缩着肩膀,恨不能把整个身子都蜷起来。
王六儿眼角余光贪婪地扫视着,回廊下悬着的琉璃羊角灯,剔透玲珑,映着日头泛出七彩光晕。
抄手游廊的朱漆栏杆,油光水滑,雕着繁复的缠枝莲,那花瓣儿仿佛能掐出水来。
廊下侍立的小厮丫鬟,个个绫罗裹身,粉面油头,站得比庙里的泥胎还规矩,穿的都是自己梦寐以求的。
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没让口水流出来——这里头随便一件摆设,怕都够他们一家嚼裹十年八年!
韩爱姐儿更是头昏眼花,只觉得满院子的飞檐斗拱、描金绘彩,晃得她睁不开眼。
王六儿低声说道:“儿啊,你去了京城也有这般煌煌的日子。”
三人被引到一处更显轩敞华丽的花厅前,那毡帘一掀,暖香更浓。
只见厅中端坐一人,身着簇新的玄色暗纹貂裘,手里捧着个锃亮的黄铜手炉,正是西门大官人。
他身后一架紫檀木镶螺钿的屏风,映着炭盆里跳跃的火光,流光溢彩,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不怒自威。
“噗通”、“噗通”、“噗通”!韩道国打头,王六儿拽着爱姐儿紧随其后,一家三口像被抽了骨头般,齐刷刷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砖面,大气不敢出。
大官人眼皮微抬,目光在三人身上溜了一圈,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起来吧!”
他略顿了顿,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韩爱姐儿身上,语气放得和缓了些:
“你们两口子,把心搁回肚子里。来保会亲自送爱姐儿去京城,人既是我西门庆荐过去的,看在我的面子上,翟管家府上,断——不会有人敢欺负她。该有的体面,一样也少不了她的。只管放心就是。”
王六儿一听这话,如同得了赦令,连忙“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嘴里一迭声地奉承:“谢大官人天恩!谢大官人天恩!大官人就是我们家爱姐儿的再生父母!有您老的金面罩着,我们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
说话间,她借着抬头的功夫,眼波儿“嗖”地一飞,带着七分感激、三分刻意的媚态,带着撩拨,精准地朝大官人脸上斜斜一勾。
可顿时看见他身后站着三位美人儿。
各个云鬓堆鸦,面若银盆,静如秋月,身段风流。
这三位奶奶,个个都是天仙般的人物!
那通身的气派,那容貌绝色,那眉梢眼角的精致风流,尤其是右边那个绝色带着妖媚的那位,似笑非笑,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似乎在笑自己的自不量力,这目光像盆夹着冰碴子的冷水,“哗啦”一下,兜头盖脸地浇在王六儿那颗刚刚燃起野火的心上!
王六儿那递了一半的媚眼,如同被利剪“咔嚓”绞断的丝线,瞬间僵在半空,随即像受惊的兔子般仓惶缩了回去。
她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烧得滚烫,那点刚刚升起的、不自量力的旖旎心思,被眼前这活色生香、美艳绝伦的现实砸得粉碎。
一旁的韩道国却只敢把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仿佛要把自己嵌进地里去。西门府这泼天的富贵和威严,压得他脊梁骨都快断了,哪里还敢抬眼去看那高高在上的大官人?
大官人呷了口热茶,没看到王六儿抛的媚眼一般,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韩伙计。”
“小的在!”韩道国心头一紧,慌忙应声。
“你常日里办事倒也勤谨。”大官人的声音却字字砸在跪着的两人心上,“绒线铺子那边,你做个掌事掌柜吧。”
这话不啻晴天里一个霹雳,直直劈在韩道国头顶!
绒线铺掌柜!那是油水足、体面大的好差事!
他一个在清河县泥潭里打滚、看尽白眼混饭吃的“泥巴人”,几时敢想这等的富贵?
激得他浑身发颤,连磕头的动作都带着哆嗦:“小的…小的何德何能…全赖大官人天高地厚之恩!小的…小的粉身碎骨,也难报大官人万一!”
一旁的王六儿也是又惊又喜,心口怦怦乱跳,跟着丈夫连连叩首,嘴里不住念着“谢大官人恩典”。
大官人随意挥了挥手:“用心做便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六儿低垂的发髻上,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还有一事。王六儿,听你提起过,有个兄弟,年纪尚小,在家闲晃也不是个长法。”
王六儿心头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叫他明日来府上,跟着我身边的小厮平安身后,学着跑跑腿,听候使唤,也算给他个出身。”
平地再起惊雷!
韩道国夫妻那狂喜还未落定,又听得大官人竟肯提携那小弟!
这简直是双喜临门,福星高照!
王六儿更是喜出望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脸上烧得通红,迭声应道:
“是!是!谢大官人恩典!我那不成器的兄弟,明日一早便叫他滚过来,听凭大官人使唤!若有半点差错,大官人只管打骂!便是打死了,他也是西门府上的人”
这对夫妻两人脸上都憋着狂喜,却又不敢在府里放肆,强忍着直到走出西门府那朱漆大门。
刚拐过街角,远离了那高门大户的视线,王六儿便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韩道国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尖细发颤:“当家的!当家的!你掐我一把!这…这不是做梦吧?掌柜!我兄弟也…也…”
韩道国猛地吸了一口长气,仿佛要把这天大的福气都吸进肺里,反手紧紧攥住王六儿的手腕,压低了嗓子,却压不住那狂喜的颤音:
“娘子!是真的!千真万确!绒线铺的掌柜!管着银钱货物,手下有人使唤!你兄弟也进了府,跟着平安小哥,那可是大官人身边体面的小厮!往后…往后咱们这是…这是从清河县的烂泥塘里,硬生生被大官人一手拔出来了啊!”
韩道国嘿嘿笑着,腰杆似乎都挺直了几分,声音也大了些,“快回去告诉你兄弟,叫他今晚就把那身最干净的衣裳找出来,明儿天不亮就给我滚到府门口候着!机灵着点,眼里要有活儿!”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气派的西门府门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旧的袄子,只觉得往日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卑微,此刻正像潮水般急速退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之感,油然而生。
王六儿也紧紧挨着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对未来锦绣生活的无限憧憬。
大官人交代完这些事情,抬脚领着金莲儿三人便欲往后堂去看看冬至准备的如何。
刚迈出两步,还未及绕过那架紫檀木雕花大屏风,就听得阶下传来一阵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紧接着,平安那带着几分小心谨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禀大爹,提刑所当值的张孔目在外头候着了,说是玉皇庙的道官来了,有紧要事求见大官人一面。”
大官人脚步一顿,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如今天下道门昌盛,玉皇庙那边更是清河县香火鼎盛之处.
反观佛门尼姑庵和和尚庙,不是自己撒点钱,怕是早就破落的不成样子了。
这道官找上门,倒是有些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