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的一个黄昏,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疾驰至通判府门前。
车还未停稳,马车的帘子便被猛地掀开,田桂花甚至等不及放下脚凳,在田修文和林三勇的惊呼声中,几乎是跌撞着跳下了车。
她头发有些散乱,眼底布满血丝,显然是日夜兼程未曾好好休息,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期盼和害怕只是一场梦的恐惧。
“爹!娘!大舅!” 早已在府门口等候的林岁安立刻迎了上去。
“岁安!你小舅舅呢?他真的……真的在里面?” 田桂花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这几个字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在!小舅舅就在里面等着呢!” 林岁安用力点头,搀扶住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母亲。
田桂花再也顾不上其他,甩开女儿的手,提起那身沾满尘土的粗布裙摆,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府门,朝着林岁安指引的客院方向奔去。田修文和林三勇也急忙跟上,脸上同样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客院里,石灵正扶着田修武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慢活动。经过几日的静养和汤药调理,他手臂的伤已无大碍,气色也好了许多,只是眼神深处,那份因记忆缺失而带来的茫然依旧存在。小石头乖巧地坐在一旁的石阶上,自己玩着林岁安给他编的草蚂蚱。
就在这时,院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田桂花如同一阵风般冲了进来,她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那个站在石榴树下、身形挺拔却面带困惑的男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十五年的光阴,在那个身影上刻下了风霜,磨砺出了坚韧,但那张脸的轮廓,那眉眼的依稀模样,分明就是她记忆中那个会跟在她身后、甜甜叫她“大姐”、调皮捣蛋却又最依赖她的小弟——田修武!
“修……修武……我的小弟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积蓄了十五年担忧与思念的哭喊,猛地从田桂花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几乎是扑跪着冲到田修武面前,双手颤抖着,想要去摸他的脸,却又怕这只是一个幻影,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仰着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修武!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大姐……大姐不是在做梦吧?!” 她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田修武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哭得几乎晕厥的妇人,听着那一声声泣血的“小弟”和“修武”,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一些极其模糊、却又带着无比温暖和依赖感的童年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似乎是这个女人,在他摔倒时温柔地扶起他,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地守着他,在他犯错被父亲责罚时,偷偷给他塞吃的……
一种源自生命最初的本能的亲近和酸楚,瞬间淹没了他。他甚至不需要去“回忆”,身体和情感已经先一步认出了眼前的人。这是他的至亲,是他血脉相连、曾无比依赖的……大姐!
“大……姐……?” 他下意识地、生涩地吐出了这个仿佛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称呼,声音沙哑而哽咽。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两行热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
这一声“大姐”,如同打开了情感的闸门。
田桂花听到这声呼唤,积压了十五年的悲痛、担忧、思念,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双臂,将这个失而复得的弟弟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哎!大姐在!大姐在这儿!” 她嚎啕大哭,一遍遍地拍打着弟弟的后背,像是要确认他的真实存在,“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大姐还以为……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啊!”
田修武被这汹涌的亲情包裹着,他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流淌,反手也紧紧抱住了姐姐瘦削却充满力量的身体。
站在院门口的田修文,看到这一幕,这个一向硬朗的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林三勇更是别过头去,悄悄拭泪。
林岁安扶着门框,看着母亲与小舅舅相拥痛哭的场景,泪水也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这是治愈的开始,是亲情的力量在一点点唤醒小舅舅沉睡的灵魂。
石灵牵着小石头,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丈夫与亲人相认,亦是泪流满面,心中充满了感激。
不知过了多久,田桂花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她松开弟弟,双手依旧捧着他的脸,像是看不够一样,泪眼朦胧地细细端详,嘴里喃喃道:“瘦了……也黑了……吃了不少苦吧……耳朵后面这疤,还在……”
田修武任由大姐抚摸着自己的脸,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疼爱,心中的茫然被巨大的温暖和归属感所取代。
他看着姐姐布满皱纹和泪痕的脸,轻声问道:“大姐……爹……”
田桂花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摇了摇头,哽咽道:“逃难路上没了......”
田修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将姐姐再次拥入怀中,哑声道:“对不起……大姐……我回来晚了……”
“不晚!不晚!”田桂花用力摇头,“只要你活着,什么时候都不晚!”
通判府的客院花厅内,灯火通明,田桂花不停地给失而复得的小弟夹菜,看着他吃下去,仿佛这样才能填补十五年的空白。
石灵在一旁照顾着小石头,脸上带着安定而幸福的笑容。田修文、林三勇、林岁安和韩彦围坐一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日后如何安排上。
田修文放下酒杯,看向田修武,语气诚恳:“修武,能找到你,是天大的喜事!箬溪村如今是咱们的家,我跟大姐他们没法在这边久待,这次你带着媳妇和孩子回去住些日子!认认门!”
田桂花也连连点头,红着眼圈道:“对,修武,跟大姐回家看看!让大姐好好给你补补!”
田修武看着大哥和大姐殷切的目光,心中暖流涌动,那是一种被家族紧紧包裹的归属感。
韩彦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清晰的考量:“大舅和娘说得都对。”
他话锋一转,看向田修武,眼神中带着赏识与倚重,“不过,小舅如今在扬州,也并非全无根基。您一身本事,尤其在器械营造和工程统筹方面,正是扬州如今漕运整顿、城防加固所急需的人才。若此时离开,不仅我个人如同断了一臂,许多刚刚铺开的事务,恐怕也要受到影响,于公而言,确是损失。”
林岁安也轻声补充道:“小舅舅的身体和记忆,也还需一段时间静养和巩固。扬州名医汇聚,方便诊治。
田修武听着两边的话,陷入了沉思。
他看了看身边依赖着他的妻子和懵懂的儿子,又看了看满眼期盼的兄姐。
石灵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低声道:“阿武,无论你怎么决定,我和石头都跟着你。”
田修武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有了决断。他看向田修文和田桂花,语气沉稳而坚定:“大哥,大姐,你们的心意,我明白。家,我肯定要回!”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但韩彦和岁安说得也有道理。扬州这边,诸事草创,正是用人之际,我既然有能力,也蒙韩彦信任,此时抽身,确实不妥。这不仅仅是一份差事,更是关乎许多人生计、关乎一方安稳的责任。”
他顿了顿,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您看这样可好?眼下我先留在扬州,全力协助韩彦将漕运和城防这几件紧要事务理出个头绪,也趁此机会,让身体和记忆再稳固些。等到年关,衙门封印,诸事停歇,那时天也冷了,正好带着灵儿和石头一起回长兴,在箬溪村好好住上一段日子,安安稳稳地过年!”
这个提议既顾全了大局,又满足了家人团聚的期盼,考虑得十分周到。
田修文和田桂花对视一眼,虽然恨不能立刻就把小弟带回老家,但也知道他所言在理。田修文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就依你!男儿志在四方,你能想着肩上的责任,大哥为你高兴!那咱们就说定了,年关,在箬溪村等你!”
田桂花也抹了抹眼角,笑道:“成!大姐等你回来过年!到时候,大姐给你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糖油粑粑!”
“好,大姐,我一定回去吃。”田修武笑着应承。
pS:番外就写到这了,其他人的番外就不写了。感谢各位大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