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完全出乎苏砚之的意料。
他没想到,云砚洲特意邀他喝茶,还言明有事“相求”,到头来竟只是打听他妹妹前日晚公主府宴会上的境况。
苏砚之神色微顿,正色问道:“不知云兄说的妹妹,是哪个妹妹?”
他清楚知晓,如今永安侯府有两位千金,一真一假,他拿不准云砚洲所指是谁。
云砚洲抬眸时,眼尾的弧度平缓无波,语气淡得像湖面未起的风:“我说的是云绮。”
“哦,是云大小姐。”苏砚之一脸恍然,眉心却未完全舒展。
说实话,前日的满月宴上,若论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当属这位云大小姐。
只是,云砚洲身为云绮的兄长,反倒来向他打听妹妹的事,这让苏砚之心里难免犯嘀咕,一时拿不准哪些细节适宜提及,哪些话需得避讳。
毕竟那日云绮自露面起,所发生的事便桩桩件件出人意料。
苏砚之斟酌片刻,语气审慎地试探:“我先问一句,云兄应当知晓,除了霍将军,云大小姐与镇国公府谢世子、裴相、四皇子,还有前不久刚回宫的七皇子的关系吧?”
这话出口的刹那,云砚洲执起茶盏的动作顿住。
除了那位霍将军,云绮和镇国公府谢世子、裴相、四皇子、以及前不久刚回宫的那位七皇子的关系——
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每个人他都认识。
但苏砚之此刻提到他们,是什么意思。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茶盏外壁仿佛都被男人掌心的凉意焐得发涩。
云砚洲缓缓抬眼。
“知道。”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温和,甚至比先前更缓了几分,“有什么,苏兄尽管说便是。”
见他神色无异,苏砚之悄悄松了口气,语气依旧保持着分寸:“那我便放心说了。”
“说起来,我也是没想到,云大小姐魅力这般大,能一下子让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为她倾心。”
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
为,她,倾,心。
云砚洲没说话,只静静看着苏砚之。
苏砚之便道:“先前我和其他人一样,也只知道霍将军是云大小姐的前任夫君,裴相是云大小姐两年前轰轰烈烈追求过的人,谢世子则与她自幼青梅竹马,是对欢喜冤家。”
“但先前众人也都以为,霍将军休弃了云大小姐,裴相曾一度当众拒绝过她,谢世子更是在两年前摆出与她势同水火、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却没想到,云大小姐的公主府宴帖是谢世子替她求来的,那日两人是同乘一辆马车而来,姿态尽是青梅竹马的亲昵,两人穿得还极为相衬。”
“入厅之后,昭华公主原本给云大小姐安排了角落里的坐席,其他几位的席位都在前面。”
“结果霍将军、裴相、谢世子竟都跟着她坐去了角落,更出人意料的是,四皇子也一并过去了。”
“四个人将她围在中间,整场宴会,他们的目光和焦点就没离开过云大小姐,一个个都像是对她用情至深的模样。”
话音落下,室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风掠湖面的轻响。
云砚洲身形依旧纹丝不动,周身却悄然漫开一层冷寂的气场,像寒潭漫出的水汽,带着阴湿的压迫感。
那双眸子深不见底,瞳仁里没有半分波澜,却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将所有情绪都藏在深处。
他的目光落在苏砚之脸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是吗。”
“可不,”苏砚之丝毫未察室内悄然凝滞的气场,顺着话头继续说道,“再说起云大小姐自己,没想到云大小姐不只是丹青,在书法上也有那般天赋造诣,想必也有云兄这个兄长教导的功劳,先前却从未听云兄提过。”
云砚洲看向他:“丹青,和书法?”
“正是,”苏砚之越说越有兴致,语气里难掩赞叹,“那日荣贵妃寿宴,云大小姐一幅《金翎瑞鹿图》惊艳了整个大殿。据侯夫人说,她不过只学了三个月丹青而已。”
“到了满月宴上,昭华公主请宾客为小郡主写福字,欲凑齐百福图。云大小姐写下的那幅福字,笔力遒劲又不失大气,结构匀称兼带灵动,一眼望去便令人叹为观止。”
“但更让人意外的还在后头。昭华公主起初不信那字是她亲笔所书,便当场让人取来纸笔,云大小姐却云淡风轻,直接当众一气写下福字的八种字体。”
“楷书端庄规整,行书行云流水,草书恣意洒脱,隶书古朴厚重,余下几种亦是各有韵味。”
“每一个字都浓处见骨,淡处显韵,精妙绝伦到了极致。便是浸淫书法数十载的大家,也未必能将这么多字体掌握得如此炉火纯青。”
“所以在场众人无不惊叹,都说云大小姐这些年在京中故作大字不识的模样,竟是藏了这般深厚的笔墨功底。这般天赋异禀,还如此低调内敛,实在令人敬佩。”
云砚洲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有这样的本事。
所以这么多年,她每次提笔写字,笔画歪斜如孩童涂鸦,墨迹晕染得不成章法,连最基础的间架结构都无从谈起的样子,是装的。
不通丹青是假,不会写字是假。
那么从前,她捧着《论语》连读几句简单的章节都磕磕绊绊,背了好几日仍记不全只言片语,那副懵懂迟钝的样子,也会是在他面前装出来的吗。
连他这个兄长都被蒙在鼓里,瞒得密不透风。
从前的一幕幕画面,此刻尽数在脑海中翻涌交织。
原来所谓的尽在掌控,其实从未在他掌控中。
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妹妹。
甚至她真实的模样、惊世的才华,还要从旁人的口中听闻。
云砚洲缓缓闭上眼睛,长睫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掩去了瞳仁里翻涌的阴鸷与失控。周身的气场愈发冷寂,像寒潭凝冰。
苏砚之见他忽然闭目不语,神色沉凝得有些吓人,不由得停下话头,试探着问道:“云兄,你怎么了?可是我说得有哪里不妥?”
良久,云砚洲才缓缓睁开眼。
那双眸子褪去了先前的平静,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的声音比先前更低沉了几分,却依旧维持着平静:“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