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田豫搅局,赴宴的宾客不及预期的一半。
饶是如此,司马父子还是拿出最大的热情招待来宾。
直到日暮时分,又出门一一相送。
笑容满面,礼数周到。
直到最后一名客人走远之后,父子俩脸上的笑容才同时消失。
司马师瞥了一眼父亲,欲言又止。
司马懿无须回头便猜到儿子心思,淡淡道:
“你知道田国让今日为何来挑衅为父吗?”
司马师脱口道:“他在担忧。”
司马懿:“担忧什么?”
司马师:“担忧幽州前景和自身的前途。”
司马懿:“既有忧,何不解也?”
司马师想了想,道:
“非不愿解,实无能为也。今蓟县已成大人囊中之物,幽州各郡无不马首是瞻。他最多逞一时口舌之快,岂敢真刀真枪而来?”
“由此观之,我家着实已经在幽州站稳了脚跟。”
司马懿对儿子露出满意的神色。
司马师则趁机问道:
“今朝廷遣徐元直来接替幽州大牧,可见已有忌惮,大人将如何应对?”
司马懿闻言微微一叹,抬手屏退左右,才道:
“事到如今,你我父子之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为父数年前就看出魏室倾颓之势无可避免,早早来幽州谋划后路。”
“其后种种事宜,皆有应验,不必多提。”
“自今以后,我家无非两种前途。”
“一是效仿江东孙氏,割据边郡,自持险远,以观天下形势变化。”
“一旦将来中原易主,可凭此基业自立,或为一方诸侯,或凭献地之功在庙堂上谋个高位。”
“我河内司马氏毕竟家大业大,将来不管谁为人主,总归要有所安抚。”
“这都是你们兄弟将来存身的基础。”
司马师恍然颔首:
“难怪大人这些年总是跟边胡打交道。除了赚取幽州人心之外,也是为了避免跟汉军正面作战,结仇太深。”
“呵呵,你知道便好。”
司马懿轻笑一声,接着道:
“方才所言乃是上策。”
“但事情哪会总如人意?”
“若将来幽州不可保,那便去辽东,夺了公孙氏的基业。”
“彼处更是险远中的险远,足以自立二三十年。”
“然则此乃迫不得已的败守之计,不能长久存身保族,故为下策。”
司马师听到这里,前疑尽释,心中顿时踏实放松了不少。
便道:
“大人只说上下二策,那中策呢?”
他本只是打趣。
没想到司马懿仰头沉默了许久,方才道:
“中策自然是富贵险中求了。”
“为父侍奉曹氏三代主君,好不容易才把自家拉到了上上品的清贵地位,所谓人上人是也。岂会甘心改换门庭,前功尽弃?”
“然则此策能不能成,由天不由我,多说无益。”
言罢,回头对长子道:
“徐元直乃趋利小人,加上与我有旧,只要运作得当,为父不难以病乞留幽州,拖延时日。”
“但今上是个雄主的模样,其猜疑不可不顾。”
“师,你是我嫡长,可愿代父入都城为质子?”
司马师闻言浑身微微一颤,但还是坚定应声道:
“儿此去邺城,一定谨慎伺候雄主,设法为大人排忧解难!”
“若有机会,一定把昭、伷二弟送来幽州伺候大人!”
“好孩儿!”司马懿重重拍了拍长子的肩膀,满意之色更甚。
“有你这番说话,为父就可安心将幽州托付给你了。”
司马师浑身又是一颤,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大人这是要亲自去邺城?”
司马懿轻轻嗤声道:
“那位既是雄主,又岂是区区一个质子就能打发的?非为父亲自去邺城不可。”
司马师急道:
“邺城龙潭虎穴,要不还是让昭、伷来蓟县,儿随大人入京,也好鞍前马后!”
司马懿摇头道:
“你的弟弟们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做事不如你沉稳,把幽州交给他们,我不能安心。”
司马师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既感动于父亲的倚重,又担心家人的安危,更忧虑将来的前途。
司马懿却没空再照顾儿子的情绪,继续说自己的安排:
“我离开后,徐元直必要揽权,但其人不擅长兵事,在军中素无威望,压不住田豫那等跋扈老将的。”
“而按照我朝之制,护乌丸校尉定额一员,护鲜卑校尉定额二员。”
“前者已经被田豫所占,后者则因为牵招去了雁门当太守,空缺出来。”
司马师听到这里,已然明白:
“大人是想为孩儿运作一个护鲜卑校尉的官职,以便配合徐元直收揽军中人心,互为依靠?”
司马懿点点头,又提醒道:
“至于另一位护鲜卑校尉解俊,其人名位虽不如田、牵二将,但毕竟是幽州一员宿将。你将来多多去昌平跟他熟络,指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其后司马懿又仔细跟长子交代留守幽州的一些细节,直到深夜方才歇息。
一个月后,徐庶的马车来到蓟县。
而司马懿已经早早收拾好行囊,在北国迟来的春色之中,扬鞭策马南去。
……
建兴五年(这里是230年)春。
天下最瞩目的大事并非曹叡突然撤换幽州镇将。
也非陆逊、诸葛瑾等吴国余属突然在江夏鄂县拥立建昌侯孙虑为吴王。
而是大汉天子突然自长安东出潼关,巡幸另一座旧都,洛阳。
刘禅突然这么生猛,当然不是眼见季汉将有席卷天下之势,心态膨胀……虽然多多少少是有点的。
但更主要的是,自季汉入主长安,至今已到第六年。
这五六年间,有三年时间在闭关息民。
当中两年虽有兴兵,但也都是对外的进攻战,并未直接波及关内。
所以对于关中士民来说,竟然获得了将近六年的安生日子。
于是人心渐渐归附。
这才是汉天子敢于暂时离开长安的主要原因。
除此之外,刘禅还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休昭啊,朕真不是看厌了长安的破败旧宫,所以总向往洛阳的华美堂室。”
“而是朕在长安待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注意到一件事。”
已经升任侍中的董允,闻言警惕地瞥了皇帝一眼,沉声问道:
“陛下注意到什么?”
刘禅嘿嘿一笑,道:
“朕发现啊,这皇宫,这台阁,这长安,乃至于这天下,其实有丞相、有诸公卿、将军治理,便可稳妥地维持下去。”
“而朕嘛,文不成武不就,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既如此,那在不在长安,又有何妨呢?”
董允闻言下意识要反驳。
毕竟皇帝就算什么事都不干,但一个正朔天子安抚万民,稳定人心的作用还是不可或缺的。
怎能说无妨呢?
但刚刚启齿,刘禅已然猜到他心思:
“朕知道卿的意思,其实朕也是这么想的。”
“虽说垂拱天子做不了什么事实,但装模作样安抚人心还是能有一点用的。”
“而再看当下,长安有丞相留守坐镇,已经无须朕多做什么。”
“倒是这河南之地新附,人心尚需抚慰……这不是比长安更需要朕?”
“所以朕就来了。”
董允听到这里,发现居然没法反驳皇帝。
憋了老半天,才闷闷吐了一句:
“陛下不宜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