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安静得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沈煜尘提笔,字迹稳稳落在纸上。他没有急着下笔,而是先在脑海里理清思路。
何为明君?
这题看似宽泛,实则暗藏玄机。
答得太虚,会被认为华而不实。答得太实,又容易触及忌讳。既要展现才学,又要拿捏好分寸。
沈煜尘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做人做事,最难的不是聪明,而是拿捏分寸。
他沉思片刻,终于动笔。
“为君者,善用其众,不须为圣人。”
开篇第一句,便让人眼前一亮。
“人有五仪,其首为圣人,乃人伦之至。明君则直面纷争,权衡朝政。圣人入世,而明君治世。”
沈煜尘的思路很清晰,没有空泛的歌功颂德,而是从实际出发。
“明君要有三德——仁、智、勇。仁者爱民,智者善断,勇者敢为。三者缺一不可。”
“不足知,乃妇人之仁,为人所用;智而无仁,少恩薄义,失万民之失天下;勇而无智,此匹夫之勇也,因误国误民。”
写到一半,沈煜尘突然察觉到身边似乎站着个人,余光瞥见明黄色的衣角,握笔的手顿了片刻,情绪没什么波动,继续往下写。
他一边写,一边在脑海里推演。
这题考的不仅是学问,更是对帝王心术的理解。
沈煜尘继续写道:“然明君之难,不在知,而在行。知易行难,古今皆然。”
“臣以为,明君当察民疾苦,纳谏如流,赏罚分明。既存容人之量,也具断事之决。”
“锋芒毕露者,敌众。深藏不露者,寡助。唯有收放自如,方能驾驭朝堂。”
“然天下之大,非一人之力可治。明君当用人,用贤才,用敢言之士。宁可错用十人,不可错失一贤。”
“更需知进退。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君王高坐庙堂,更要知民间疾苦。不闻民声,则如聋;不察民情,则如瞎。聋瞎之君,何谈明?”
这最后几段,写得极有分寸。
既点出了帝王心术,又没有越界。更巧妙地将南乐城的事情暗暗带入,提醒嘉平帝要重视民生。
嘉平帝站在旁边,将沈煜尘所写一字不落的看完,眼眸越看越亮,恨不得拍手叫好。
只是顾及着旁边的考生并未出声。
这些考生本就紧张,若是他再表现的对沈煜尘十分看重的话,这些考生的心思怕是要更乱了。
一想到沈煜尘马上就能入朝为官替自己分忧,嘉平帝着眼里的笑意便控制不住的往外泄,双手负在背后朝着其他考生溜达而去。
其他考生就没沈煜尘这样强大的心脏了。
发现旁边有人,还是嘉平帝,紧张的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毛笔,写字的手抖得不行。
嘉平帝发现了也没走,心理素质要是太差了也不行啊。
他可不想自己的臣子动不动就因为紧张在大殿里昏迷,很影响办事儿的效率!
哎,有了珠玉在前,这些人写的都很一般啊很一般啊。
嘉平帝在心里叹气,面上表情依旧沉稳,一个一个考生看过去,看了你的看你的,看了他的看他的,主打的就是一碗水端平,谁都不落下。
沈煜尘放下笔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搁笔,余光往一旁瞥去。
旁边是薛弘扬,写的倒是很快,洋洋洒洒铺满了好几张纸。但他的表情却十分难看,脸色苍白,额间冷汗密布,仿佛不是在考场,而是置身于刑场一般。
薛弘扬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想写得完美,想写得比沈煜尘好,可越是这样想,手就越发抖得厉害,纸上的字如同狗爬一般。
不行......不能输......
他咬紧牙关,强撑着写完最后一句话。
笔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薛弘扬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周围的考生纷纷侧目,有人担心他会不会当场晕过去。
嘉平帝已经回到了龙椅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眯了眯眼睛,知道薛弘扬多半是废了。
他对此没什么太大感觉。
虽说薛弘扬在京城的名声不弱,文采也确实不错,但有沈煜尘这样的珠玉在前,薛弘扬总归还是差了些。
很快时间到了,太监们鱼贯而入,将考生们的卷子一一收走。
考生们依次交卷,随后缓缓退出太和殿。
薛弘扬踉跄着站起来,差点摔倒,被身边的考生扶住:“薛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薛弘扬推开他,踉跄着往外走。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只记得一个念头——
不能输,绝对不能输。
沈煜尘走在最后,瞧着薛弘扬那踉跄的步伐,眉梢微微皱了一瞬,而后松开,不再看他一眼。
“沈世子。”身后传来声音。
沈煜尘回头,见是几个相熟的考生。
“沈世子,你觉得这次殿试如何?”
“尚可。”沈煜尘温声回应。
“我看薛大公子的状态不太好,这次状元怕是非你莫属了。”
沈煜尘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事情没落定之前,他从不会轻易开口说什么,一是怕落人口舌,二是怕像薛弘扬这般,先将势头放出去了,结果没有达到,只会引来奚笑嘲讽。
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成于心思,谋于深思。
皇宫外,定远侯府的马车早早便停在那儿了。
妙妙趴在车窗边,小脑袋伸得老长,眼巴巴地望着宫门口。
“大哥哥怎么还不出来?”
她急得很,两条小短腿不停的来回跺着,好像这样沈煜尘就能马上从皇宫里出来了一样。
“急什么。”沈临渊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手里的珠串,语气懒散:“殿试完了还要行礼退场,哪有那么快。”
“可是妙妙想快点见到大哥哥嘛~”
萧若凝坐在一旁,温声安慰:“快了,再等等。”
沈安砚也趴在窗边,跟妙妙一样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往外看,两条眉毛紧紧皱在一块儿,偶尔轻叹两声。
沈逸南有些无奈,抬手就往沈安砚小屁股上拍了两下,沉声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不许叹气。”
沈安砚回头看了眼爹爹,又摸了摸自个儿屁股,没有说话,只是悄悄的,慢吞吞的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来了来了。”妙妙突然兴奋起来,“大哥哥出来了!”
果然,宫门口陆续走出考生。
沈煜尘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神色平静,步伐稳健,完全看不出刚经历了一场殿试。
“大哥哥~~~”
妙妙蹭得一下钻出马车往下跳,小短腿捣腾的那叫一个又快又利落。
“妙妙,慢点。”萧若凝连忙伸手去拉,没拉住。
小家伙已经跳下马车,一阵风似的跑到沈煜尘跟前。
“大哥哥,你考完啦?”妙妙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沈煜尘弯腰将她抱起来,慢慢往马车靠近:“嗯,考完了。”
“累不累呀?”妙妙小手摸了摸沈煜尘的脸,“妙妙觉得大哥哥好像瘦了一点点。”
“不累。”沈煜尘眼尾上扬,笑了笑,温声道:“只过去了几个时辰,哪会瘦得这么快?”
妙妙语气笃定:“就是瘦了,娘亲说我们晚上吃火锅,到时候大哥哥要多吃点,把瘦下去的肉肉长回来。”
沈煜尘失笑,应下:“好,听妙妙的。”
他抱着妙妙上了马车。
萧若凝打量了儿子两眼,见他精神状态都不错,蹙起的眉头松了松。
她没问答得如何,只说:“总算结束了,回府休息,今晚我们吃火锅。”
沈安砚往大哥身边凑。
他有点好奇殿试题目考得什么,但来之前爹爹娘亲都说好了不许问大哥关于殿试的问题,要让大哥精神好好放松,所以他只能忍住。
过两天再问叭。
沈安砚缓缓眨眨眼睛,想着。
马车里气氛温馨,车子慢慢驶离皇宫,朝着定远侯府而去。
......
另一边,薛府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薛弘扬靠在车壁上,双眼无神,嘴里念念有词:“不能输......不能输......”
声音很小,却透着一股诡异的执念。
薛祯盯着大儿子,眉头紧皱,心里一沉再沉。
薛弘扬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弘扬。”薛祯开口,声音有些沉。
薛弘扬没反应,还在念叨:“不能输......不能输......”
“弘扬!”薛祯提高音量。
薛弘扬猛地抬头,眼里满是疯狂:“父亲,我不能输,我绝对不能输给沈煜尘!!”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掉。
薛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怒火:“你先冷静点,告诉我,你在殿试上写了什么?”
薛弘扬愣住,眼里闪过迷茫:“我......我写了什么?”
他皱着眉,努力回想。
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我不记得了......”薛弘扬抱着头,“我只记得要赢,要赢过沈煜尘......”
薛祯心彻底沉下去,他没有再开口刺激薛弘扬,而是转头问另一边的薛弘哲:“你呢?你答得如何?”
“还行。”薛弘哲斟酌着开口,“题目是何为明君,我按照父亲之前教的,写了关于仁政和德治的内容。”
薛祯点点头,轻声问:“你大哥,在殿上状态如何?”
“这......”薛弘哲犹豫了一下,“大哥写的很快,但状态确实不太好,手一直在抖。”
薛祯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在殿试前费尽心思,托关系、花重金,才提前拿到了殿试的题目。
拿到题目后,他亲自动笔,写了一篇完美的答卷。
那篇文章,他前前后后修改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务必做到既能展现才学,又能迎合圣意。
他把那篇文章掰碎了喂给薛弘扬,一字一句地教,恨不得把每个标点符号都刻进他脑子里。
可现在呢?
薛弘扬连自己写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父亲......”薛弘扬突然抓住他的袖子,眼里满是惊恐,“我是不是输了?我是不是又输给沈煜尘了?”
“弘扬,殿试结果还没出,你还没有输。”薛祯拧着眉开口,眼底藏着失望,“你给我振作起来!”
薛弘扬却没听进去,整个人缩在角落里,继续念叨:“不能输......不能输......”
薛弘哲看着大哥这副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他很清楚,大哥这是被压力压垮了。
从会试输给沈煜尘开始,大哥的心态就崩了。
这半个月,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在看书,可越看越慌,越慌越看不进去。
到了殿试,整个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马车停在薛府门口。
薛祯率先下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薛弘哲扶着薛弘扬下车,后者步伐踉跄,像是随时都会摔倒。
“老爷。”管家迎上来,“可要传太医?”
薛祯看了眼薛弘扬,叹了声气:“找大夫,小心点,别让其他人发现。”
他说完转身往书房走,背影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管家连忙去找大夫,薛弘哲则扶着大哥回院子。
“大哥,你先休息一下。”薛弘哲将薛弘扬扶到床上。
薛弘扬抓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惊恐:“弘哲,我是不是废了?我是不是再也赢不了沈煜尘了?”
“大哥,别这么说。”薛弘哲安慰,“殿试结果还没出来,说不定你能赢呢。”
“不可能的......”薛弘扬摇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我连自己写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赢......”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我输了......我又输了......”
薛弘哲看着大哥这副疯魔的模样,心里一阵发寒。
大夫很快到了,给薛弘扬把脉后,脸色凝重。
“如何?”薛祯站在门外问。
“回大人,令公子这是心神耗损过度,再加上压力过大,导致神智有些不清。”大夫斟酌着开口,“需要好好静养,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怕是会留下病根,甚至......疯癫。”
薛祯脸色一变。
疯癫?
他薛家的大公子,京城有名的才子,居然会疯癫?这传出去,怕是要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薛祯当机立断,让大夫留在薛府治疗薛弘扬,并对外放出消息,说薛弘扬因为会试殿试耗费太多精力,所以突感风寒生了重病,这段时间无法出门。
在薛弘扬恢复正常前,不能让他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