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府,朱红大门紧闭。
门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禁军的甲胄在日光下反射着没有温度的光,将整座府邸围得如铁桶一般。风吹过,只能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带不进半点外面的声音,也带不出里面的一丝气息。
府里的空气是凝滞的,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只有窃窃私语,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苔藓,无声无息地蔓延。
“听说了吗?公主殿下已经三天没怎么用膳了。”一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用扫帚挡着嘴,对另一个修剪花枝的同伴说。
“何止啊!我听说,公主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整日就是哭。春樱姐每次端饭进去,出来时眼圈都是红的,那饭菜,动都没动一下。”
“唉,也是……黎大人那般决绝,换谁也受不住啊。一个是夫君,一个是母亲,现在……全都没了。”
“小声点!你想死啊!”
两人被一声低喝吓得一哆嗦,回头看到管事嬷嬷阴沉的脸,立刻埋头做事,再不敢多言。
流言不止在下人中传播。
府门外,换防的禁军百无聊赖,也在低声交谈。
“头儿,你说这镇国公主,是不是真不行了?”一个年轻的士兵问。
被称作头儿的老兵,靠着石狮子,剔了剔牙:“八九不离十。我一个亲戚在内务府当差,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公主殿下这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了。”
“失心疯?不会吧?那可是带兵打仗,退了神魔的镇国公主啊!”
“嘿,英雄难过情关嘛。黎大人当朝弹劾,陛下收了她的兵权,皇后娘娘又被她‘克’得中了邪。这几座大山压下来,铁打的人也得垮!”
正说着,公主府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春樱端着一个食盒,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将里面几乎没动的饭菜倒进了泔水桶。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
禁军老兵努了努嘴:“瞧见没?又是一顿没吃。照这么下去,不出十天,咱们就不是在这儿看守,是给她送葬了。”
年轻士兵看着春樱落寞的背影,咂了咂嘴。
曾经权倾朝野,风光无限的镇国公主,如今竟成了笼中之鸟,只怕是再无翻身之日了。
这京城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卧房之内,与外界的颓丧绝望截然不同。
这里安静得能听见熏香燃烧时爆出的细微声响,乔兮月端坐于一张巨大的书案前,她的表情平静如水,仿佛外界的风雨,都与她无关。
在她的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图纸。那上面没有山川河流,没有城池关隘,而是画满了无数匪夷所思的几何图形。
圆弧,直线,焦点,角度……密密麻麻的数据标注在图形旁边,复杂得足以让任何一个算学大家头晕目眩。
乔兮月的手指,正覆在那张图纸上,缓缓移动。她的动作很慢,却极其稳定。指尖的每一次划过,都精准地落在一个特定的数据或者线条上。
“春樱。”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奴婢在。”一直侍立在旁的春樱立刻上前,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担忧。
“笔墨。”乔兮月言简意赅。
春樱连忙研好墨,将笔递到她的手中。乔兮月没有半分犹豫,在那张巨大图纸的角落,又添上了几个关键的校准数据。
做完这一切,她才放下笔,沉静地说道:“去,按我说的,把两道命令传出去。”
“公主……”
乔兮月打断了她,“以‘为母后祈福,聊表孝心’的名义。”
春樱不敢再多问,只能垂首应是:“是,奴婢遵命。”
“第一道,给工部的刘承恩刘老大人。告诉他,我要三百六十面铜镜。”
“要用最好的赤炼铜,尺寸、弧度、抛光度必须完全一致。图纸上标注的数据,一个都不能错。告诉他,不计代价,三日之内,我必须要看到东西。”
“第二道,给琉璃坊。让他们烧制一枚琉璃饼。直径三尺,中心凸起,通体无暇。同样的,弧度和焦距,必须严格按照图纸上的来。”
“这两件事,耗费巨大,你亲自去找谢家的掌柜。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办妥此事。”
春樱将这两道命令死死记在心里,心中却翻江倒海。
铜镜?琉璃饼?这都是些什么东西?难道公主真的像外面传言的那样,不堪打击,开始寄希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祈福法器了?
可看着公主那沉静如水的侧脸,她又觉得不像。
那是一种运筹帷幄的冷静,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她不敢再想,领了命令,匆匆退下。
两道密令,通过公主府的秘密渠道,如两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京城这潭深水。
工部衙署内,头发花白的刘承恩刘老大人,对着那张从公主府送来的图纸,已经整整看了一个时辰。
他时而皱眉,时而摇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奇怪,奇怪……这曲率,这焦点……闻所未闻!这不像是祈福用的法器,倒像是……倒像是某种军国重器!”
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什么样的军国重器,需要三百六十面一模一样的凹面铜镜。
最终,他只能长叹一声,将图纸交给手下最得力的工匠:“不管是什么,按图纸做!一个尺寸都不许错!公主殿下说了,不计代价!”
琉璃工坊,气氛同样凝重。
看着那张要求烧制巨大凸透镜的图纸,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烧制琉璃不难,难的是要烧出如此巨大,又通体无瑕,还要保证中心弧度精准无误的,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告诉弟兄们,封窑!从现在起,不分昼夜,给老子烧!烧坏了多少料,都记在东家账上!三日之内,就算是用命去填,也得把这块琉璃饼给老子烧出来!”
镇国公主疯了。
这个消息,随着这两道古怪又耗费巨大的命令,彻底在京城传开。
人人都说,这位曾经惊才绝艳的公主,在被夫君背叛和君父抛弃后,终于精神崩溃,开始沉迷于旁门左道,妄图用这些怪异的法器来为自己和皇后祈福,简直是痴人说梦。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议论着公主的“疯言疯语”,那些曾经嫉妒她、畏惧她的朝臣,如今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在他们看来,一个疯了的镇国公主,已经再无任何威胁。
对于外界的一切,乔兮月充耳不闻。
在等待两样“大礼”完工的这三天里,她没有闲着。
夜深人静之时,几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公主府,来到了她的卧房。
为首的,正是橘神卫的统领,玄翊。
“属下玄翊,参见公主!”玄翊单膝跪地,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担忧。
“起来吧。”乔兮月的声音很平静。
“公主,外面……”
“外面的事,我都知道。”乔兮月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我叫你来,有更重要的事。”
她从书案下,取出了另一份图纸,递给玄翊。
玄翊接过,借着烛光一看,顿时愣住了。这图纸上画的,依旧不是行军布阵图,而是一个个古怪的圆圈和点位,线条交错,像是一幅星宿图,又像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祭祀阵法。
“这是阵图。”乔兮月缓缓开口,“将你在京城仅剩的弟兄,分成九组,每组四十人。从现在起,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按照这阵图上的站位,给我反复操练。”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严厉。
“我不要你们冲锋陷阵,只要你们做到一件事。当我发出第一道号令时,所有人必须在三息之内,到达指定位置,分毫不差。当我发出第二道号令时,所有人,必须协同举起一样东西,角度、方向,与邻位之人保持绝对一致。”
“这套动作,要求极高,近乎苛刻。但你们必须做到,如臂使指,如同一人!”
玄翊看着图纸上那些匪夷所思的站位,心中充满了困惑。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既不像是杀阵,也不像是守阵。但他没有问。从他选择追随公主的那一刻起,他的字典里,就只剩下了“信任”与“执行”。
“是!属下遵命!保证完成任务!”玄翊将图纸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郑重行礼。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在公主府一处最偏僻的、早已废弃的演武场内,玄翊带着三百六十名橘神卫的死士,开始了不分昼夜的秘密操练。他们手中没有兵器,只是拿着一根根长度相同的木棍,模拟着举镜的动作。号令声,口哨声,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深夜里被压得极低,却又充满了某种奇异的、精准的韵律。
夜,更深了。
春樱端着一碗参汤,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乔兮月依旧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公主在黑暗中沉静如水的侧脸,看着那张曾令无数人倾倒,如今却消瘦得让人心疼的脸颊,心中的担忧与困惑,终于达到了顶点。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公主,您做的这些……真的能救您和皇后娘娘吗?”
乔兮月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脸,朝着春樱的方向。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透进来,照在她半边脸上,映出她嘴角那抹缓缓勾起的、冰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希望,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足以冻结地狱的疯狂与自信。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刃,一字一句,凿进春樱的耳朵里。
“救?”
“不,春樱。我不是在祈福。”
“我是在……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