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空气凝重如铁。
檀香的味道也压不住那股自百官身上散发出的焦躁与对立。
龙椅高悬,底下的朝臣泾渭分明,分裂成两个无形的阵营,彼此怒目而视。
争吵的焦点,只有一个——凤仪宫的皇后。
“陛下!臣以为,皇后娘娘不过是忧思成疾,思念公主与太子殿下过度所致。只需太医院悉心调理,好生静养,凤体定能安康!”太傅林伯庸手持玉笏,声音洪亮,他是太子一派的老臣,此刻须发皆张。
他话音刚落,另一侧便有人立刻反驳。
“林太傅此言差矣!”出列的是新晋的礼部侍郎张栋,他一脸正色,“娘娘寝宫之内,夜夜闻鬼魅之音,白日亦是神思恍惚,此等异状,岂是区区汤药所能医治?这分明是妖邪侵体之兆!”
“一派胡言!”周景琰身侧的兵部尚书怒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何来妖邪!”
“兵部的大人久在军伍,不信鬼神,下官可以理解。但天道轮回,自有定数,有些事,不得不防啊!”
朝堂之上,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太子周景琰站在队列最前方,面色铁青。
他的拳头在宽大的朝服袖袍下死死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些天,他眼睁睁看着母后日渐憔悴,精神恍惚,心中早已是焦急如焚。
可这些人,却将母后的病,当成了攻讦姐姐的武器。
他恨,恨自己无能。
就在此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从文臣队列中缓缓走出。
正是黎子钊。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官服,衬得那张本就清瘦的脸,更显苍白。
几日不见,他仿佛又瘦了一圈,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眼神坚定得可怕。
他一出列,整个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一手将镇国公主拉下神坛的男人身上。
周景琰的目光更是如刀子一般,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
黎子钊仿佛没有感觉到那道要杀人的视线,他对着龙椅,深深一揖。
“陛下,臣有本奏。”
龙椅之上,周瑾瑜面容疲惫,他抬了抬眼皮,声音沙哑:“说。”
黎子钊直起身,环视朝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臣以为,张侍郎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根源不在宫内,而在宫外。更确切地说,是在南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黎子钊,你血口喷人!”周景琰再也忍不住,厉声呵斥。
黎子钊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陛下,上古有载,天地万物,皆有灵性。山有山神,河有河伯。巫神虽为邪祀,然其在安康县盘踞百年,与当地水土、民心早已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他引经据典,从《山海异闻》谈到《坤舆杂记》,将那些本被视为怪力乱神的巫祝之说,讲得头头是道,逻辑缜密。
“镇国公主以雷霆手段,毁其祭坛,绝其根基,固然是为民除害,功在社稷。但此举,亦如壮士断腕,虽能去病,却也伤了元气。这便是破坏了天地间的和谐,触怒了某些我等凡人无法理解的存在。”
“公主殿下身负龙气,百邪不侵,故而安然无恙。但那股被激怒的怨气,无处宣泄,便会循着血脉,寻找最亲近、也最虚弱之人。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又为公主殿下日夜忧心,心神耗弱,自然……自然就成了那怨气的目标!”
他的声音恳切,表情沉痛,仿佛真的是在为皇家的安危而忧心。
一番话下来,竟让不少原本中立的言官,都开始面露思索,微微点头。
他们或许不信鬼神,但黎子钊的这套“天人感应,血脉牵连”的说法,却又完美地解释了为何偏偏是皇后出了事。
这比“忧思成疾”的说法,听上去更加玄妙,也更加……令人信服。
“你......你......”周景琰气得浑身发抖,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驳起。
跟黎子钊讲道理?
他现在讲的就是“道理”!
一种听上去荒谬,却又自成逻辑的、诛心的道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曾经与姐姐并肩作战,为姐姐出谋划策的男人,如今,却用他最擅长的智谋与口才,一句一句,将姐姐往那“祸乱宫闱,触怒神明”的罪名上推!
“不仅如此!”黎子钊的声音再次提高,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沓厚厚的卷宗。
“陛下,这是臣派人,在安康县重新做的民心调查。当地百姓,虽感念公主除匪之恩,但对公主焚毁巫神像,毁坏祭坛之举,大多心怀畏惧,认为此举会招来神罚。”
他又取出另一份卷宗。
“这是泉州水师此次出征的详细伤亡报告。阵亡、重伤、失踪者,共计一千三百余人。其中,有近半数,是死于公主引动天雷之后,那场剧烈的爆炸与混乱之中!”
每一份“证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周景琰的心上。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子,将乔兮月的功绩,剖析得支离破碎,只剩下“鲁莽”、“残忍”和“触怒神明”的罪责。
周景琰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他据理力争,却在黎子钊那详实到可怕的“证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败了,一败涂地。
最终,龙椅之上的周瑾瑜,露出了深深的疲态。
他摆了摆手,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此事,容后再议。退朝吧。”
皇帝没有下定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朝堂的天平,已经彻底向黎子钊那所谓的“主神派”倾斜。
周景琰失魂落魄地走出金銮殿,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他颓然地回到东宫,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他看着窗外那熟悉的宫殿轮廓,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孤立无援。
父皇的妥协,母后的病重,文武百官的倒戈,还有黎子钊那最致命的背叛……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和姐姐,死死地困在其中。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朝堂上的风向,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那些平日里最冷清的地下赌坊,此刻却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
“开了开了!新盘口!”一个穿着短褂的伙计,奋力将一块写着新赔率的木板,挂在了墙上。
所有赌徒的眼睛,都亮了。
木板上,用醒目的黑墨写着——“镇国公主的最终下场”。
下面,是一排排的选项。
“贬为庶人,赔率一赔一。”
“终身圈禁,赔率一赔一点五。”
“流放三千里,赔率一赔三。”
而在一长串的惩罚选项最下方,还有一条格格不入的。
“安然无恙,重获君心,赔率……一赔一百!”
整个赌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
“一赔一百?庄家这是疯了,还是把咱们当傻子?”
“就是!公主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还想安然无恙?做梦去吧!”
“我押十两银子,赌公主被终身圈禁!”
“我押二十两!贬为庶人!”
无数人将自己的身家,或多或少地,押在了乔兮月失势的选项上。
仿佛亲手将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再踩上一脚,就能从中分得一杯羹。
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一股狂热的、墙倒众人推的投机氛围。
没有人相信,镇国公主还有翻盘的可能。
夜,深了。
黎府书房,灯火通明。
黎子钊枯坐在窗前,没有看书,也没有处理公务,只是遥遥地,望着远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属于公主府的轮廓。
白日里那副冷硬的面具早已摘下,此刻他的脸上,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深不见底的思念。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窗棂,仿佛能通过这夜风,触摸到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房门被轻轻推开。
母亲赵桂花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参汤,走了进来。
看着儿子几日之间就憔悴不堪的脸,看着他眼下那浓重的青黑,她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儿啊,你这又是何苦?”赵桂花将汤碗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这么做,月儿她……她该有多伤心啊?”
黎子钊的身子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道:“娘,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天亮之前,总是最黑的。”
他缓缓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又拿起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名字。
那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在朝堂上隐藏极深的、属于孙党一派的骨干。
这些人,是他这几日,通过那场“政治投机”才最终确认的。
写完,他将纸条凑到烛火前。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名字,连同他心中所有的犹豫和软弱,一同烧成了灰烬。
看着那点点飞灰,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决绝。
祭天大典的前一夜。
京城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宅内,谢长风正烦躁地来回踱步。
“咚咚咚。”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他警惕地停下脚步,一个心腹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神秘信使。
他没有说话,只是递上了一个小小的蜡丸,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心腹将蜡丸呈上。
谢长风捏开蜡封,里面只有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
“等。”
字迹潦草,却带着一股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谢长风看着那个字,久久没有说话。
他走到窗边,同样望向了远处公主府的方向。
那双总是精明得如同狐狸般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疯狂的赌性。
在他的桌上,是他准备撤走谢家在京城所有投资的票据。
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地,缓缓地拿起那张价值连城的银票。
然后,当着所有手下的面,一寸,一寸地,将它撕成了碎片。
纸屑如雪,纷纷扬扬。
他笑了。
他决定,再信那个女人一次!
赌上整个谢家的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