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天坛。
这里是大周王朝最神圣的地方。
今日,这里却被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笼罩。
天坛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玄甲卫与京城禁军的兵士们身披重甲,手持长戟,将整座天坛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冰冷,如同钢铁铸就的雕像。
阳光很好,但照在那些明晃晃的甲胄和兵刃上,却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空气是凝滞的,连风都不敢大声吹过。
天坛之内,圜丘坛下,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穿着最隆重的朝服,神情肃穆。
但仔细看去,每个人的眼中都藏着不同的情绪。
有担忧,有不安,有期待,也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地,会瞟向圜丘坛的最高处,又或是投向远处那个被孤立起来的角落。
百姓被隔绝在数里之外。
无数的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这百年难得一遇的“驱邪大典”。
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那股从天坛方向传来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圜丘坛之上,皇帝周瑾瑜身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头戴通天冠,面沉如水。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座山,沉默地承受着所有人的注视。没有人能从那张布满威严的脸上,看出半分喜怒。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宽大的龙袍之下,他的手,早已攥得死死的。
在他的身侧,太子周景琰同样是一身隆重的太子冠服。
周景琰的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他的拳头攥着,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百官队列中那个青色的身影。
那个身影,曾经是他最敬佩的姐夫。
如今,却是他最痛恨的仇人。
“吉时到——”
司天监监正那尖利悠长的唱喏声,划破了死寂。
沉闷的号角声响起,悠远而压抑。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号角声,猛地一紧。
来了。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一支由宫女和太监组成的仪仗队,缓缓从圜丘坛的侧面走出。
他们簇拥着一个身影,一步一步,登上了这座象征着皇权与天命的祭坛。
是孟皇后。
当看清孟皇后的瞬间,圜丘坛下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就连太子周景琰,都瞳孔猛缩,脸上血色尽褪。
那还是他温婉端庄的母后吗?
不是了。
今日的孟皇后,穿着一身漆黑如墨的祭祀袍服。
那袍服的款式怪异,上面用金银丝线,绣满了扭曲的、不知名的诡异符文。
那种制式,早已远远超出了一个皇后应有的品级,更像是什么邪教的祭司。
她的脸上,画着妖异的浓妆。
眼角用朱砂勾勒出上扬的线条,嘴唇涂得殷红如血,衬得那张本就憔悴的脸,更是白得没有一丝生气。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没有焦距。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的微笑。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却毫无生气。
她如同一具被精巧操控的木偶。
那份属于大周国母的端庄母仪,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让人从心底发毛的诡异。
她路过皇帝,没有行礼。
她路过太子,没有侧目。
仿佛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只是空气。
她无视了所有人,径直走到了祭坛的最中央,那个用汉白玉雕砌的圆形平台之上,静静地站定。
一个身影,紧随其后。
是黎子钊。
他同样穿着一身祭祀官的服饰,深青色的袍子上,用银线绣着星辰云纹。
他的脸色比几日前更加苍白,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是用墨画上去的。整个人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的腰背,却挺得笔直。
他的眼神平静,古井无波。
他走到孟皇后的身侧,伸出手,轻轻地搀扶着她。
那个动作,本应是女婿对岳母的尊敬与关怀。
但此刻,在所有人的眼中,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挟持。
仿佛他才是那个操控木偶的人。
整个天坛,寂静得可怕。
只有司天监官员那冗长的、如同催眠曲般的祷文,在空旷的祭坛上空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周景琰心上的一记重锤。
他看着那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母后,看着那个亲手将姐姐推入深渊的男人,他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血,顺着掌纹流下,他却感觉不到痛。
终于,那冗长的祷文结束了。
黎子钊松开了搀扶着皇后的手。
他向前一步,走到了祭坛的最前方。
黎子钊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诸位同僚,大周的子民们。”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半分情绪。
“近月以来,京中异象频发,宫闱不宁。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夜不能寐,此乃国之大不幸。”
“臣遍查古籍,夜观天象,终得其因。”
“妖邪,秽乱宫闱!”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此妖邪之气,非生于内,而发于外。其根源,便在南疆巫神一案!”
他猛地转身,手臂抬起,食指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直直地指向了圜丘坛下一个被孤立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乔兮月。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囚服,没有佩戴任何饰物。
几名禁军兵士,如同狱卒一般,站在她的周围,将她与所有人隔绝开来。
她就那样安静地站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黎子钊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
“镇国公主乔兮月,南疆平乱,功盖千秋。然其手段酷烈,枉顾天和,焚毁祭坛,触怒神明,引邪气入京,致使皇后娘娘被邪祟侵体,此为其一!”
“乔氏身为皇家人,不思为君分忧,反倒居功自傲,结党营私,权倾朝野,动摇国本,此为其二!”
“其心可诛!其罪当伐!”
一句句,一声声,如同惊雷,在天坛上空炸响。
那些曾经用来赞美她的功绩,如今,从她最亲密的夫君口中说出,却都变成了催命的罪证。
周景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去的冲动。
龙椅之上,周瑾瑜的放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
黎子钊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再次转身,面向皇帝,高高举起手中的扩音法器。
“为正国本,为清妖氛!为救皇后娘娘,为安大周社稷!”
“今日,臣,斗胆请皇后娘娘,于万民之前,恭请巫神圣物!”
“轰——!”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砸入了所有人的心中。
请巫神圣物!
他竟然真的要这么做!
在无数道震惊、骇然、期待的目光中,黎子钊缓缓走回祭坛中央。
他从一名早已等候在此的内侍手中,接过一个尺长的黑檀木盒。
木盒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盒身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他单膝跪在孟皇后面前,高高地,将木盒举过头顶。
“请娘娘,恭请圣物!”
孟皇后那空洞的眼睛,仿佛有了一丝光彩。
她痴傻地笑着,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指甲却涂得漆黑的手,缓缓地,打开了那个黑檀木盒。
盒子打开的瞬间。
一股浓郁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猛地扩散开来。
那味道,像是腐烂的血肉,又混杂着某种奇异的香气,闻之欲呕,却又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万众瞩目之下,孟皇后从木盒中,亲手捧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紫黑色的晶石。
晶石不过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表面布满了筋络般的纹路。
最诡异的是,它竟然在微微搏动。
“噗通……噗通……”
那搏动的频率,仿佛与人的心跳重合,每一次跳动,都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心神不宁。
那紫黑色的晶石表面,流转着妖异的光芒。
那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巫神圣物!
这便是传说中,能与神明沟通的巫神圣物!
黎子钊缓缓站起身。
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古朴的法剑。
他手持法剑,围绕着那颗搏动的“心脏”,踏着一种奇异的、充满韵律的步伐。
口中,念念有词。
没有人听得懂他在念什么,那是一种比祷文更加古老、更加拗口的语言。
随着他的念诵,那颗“心脏”搏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空气中那股腥甜的气味,也越来越浓郁。
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就连天空中的太阳,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终于,黎子钊停下了脚步。
他高高举起那块搏动的晶石,那紫黑色的光芒,将他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他的眼神,如两道冰冷的闪电,再次刺向了角落里的乔兮月。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属于凡人的威严与冷酷,响彻天地。
“妖女乔氏,引邪入体,祸乱朝纲!”
“今日,便借巫神之力,昭告天下,净化妖邪,以安社稷!”
声色俱厉!
每一个字,都像是审判的重锤!
他说完,便引导着依旧在痴傻微笑的孟皇后,捧着那颗“心脏”,一步一步,走向祭坛最中央的那个凹槽。
那里,是这座祭天大阵的阵眼!
只要将“圣物”放进去,大阵启动,乔兮月“妖女”的罪名,就将彻底坐实!
再无翻身之日!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无论是同情、怜悯,还是幸灾乐祸、怨毒,全都聚焦在了那个孤零零的、仿佛已是待宰羔羊的素白身影之上。
她完了。
所有人的心中,都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在天威与“神罚”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
周景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黎子钊的脸上,没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看着乔兮月的方向,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无人能懂的、近乎疯狂的期待。
来吧。
我为你搭好的戏台,该你登场了。
就在孟皇后的手,即将把那颗搏动的“心脏”,放入阵眼的瞬间。
乔兮月,动了。
她没有像任何人预想的那样,露出恐惧,或者绝望。
她甚至没有挣扎,没有呼喊。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正对着祭坛中央的方向,对着那个即将亲手将她送入地狱的男人,隔着遥远的距离,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没有声音。
但黎子钊看懂了。
他那死寂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他看懂了那两个字。
她说的是:
“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