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朱棣面无人色,眼神空洞的模样,叶凡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怜悯:“殿下是聪明人,有些事,点到即止即可。”
“先前姚广孝一事,便是殿下最好的例子和前车之鉴。”
“姚广孝……”
这个名字如同又一记闷棍,敲得朱棣头晕眼花!
当初他的确在金陵安插了一些耳目。
初衷,确实只是为了了解父皇母后的身体状况,知晓朝堂动向,以便在北平能及时做出应对。
绝非为了窥伺太子之位!
可这种行为本身,在帝王眼中,就是结党营私,就是图谋不轨的迹象!
姚广孝之死,是警告,是清洗,又何尝不是……
父皇在帮他剪除可能引来猜忌的羽翼。
用一种最冷酷的方式“保全”他?
想到这里,朱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开来,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他最后的一丝不甘和幻想。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朱棣低着头,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却远不及,他心中的痛苦和冰冷……
他仿佛能看到一条无形的界限横亘在眼前。
界限的那头,是施展抱负,建功立业的广阔天地。
却也是,万丈深渊!
而界限的这头,是看似憋屈平庸的闲散生涯。
却也是,唯一的生路!
叶凡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需要给这位心高气傲的燕王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残酷的现实,去做出最终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他脸上的惊骇、不甘、痛苦都已经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隐藏着多少无奈和落寞,唯有他自己知晓。
他看向叶凡,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叶相……本王,受教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动作缓慢而郑重。
然后,对着叶凡,深深一揖!
幅度之大,几乎不像是亲王见臣子的礼节!!
“今日之言,朱棣……铭记于心。”
他改变了自称,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承诺。
“告辞。”
说完,他不再停留。
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门口。
拉开房门,身影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没有再回头。
叶凡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吹得窗纸噗噗作响。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经此一夜,这位曾经或许怀有凌云之志的燕王殿下,恐怕真的要收起爪牙,学着去做一个安分的藩王了。
这对他个人而言,是悲?还是幸?
对于这大明的天下,又将是何种影响?
叶凡缓缓闭上眼。
唯有那跳跃的灯焰,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
晨曦微露。
带着初冬特有的清寒,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在叶凡右丞相值房内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墨锭与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
这是权力中枢特有的味道。
厚重而压抑。
叶凡踏入房间,目光扫过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瞳孔便是微微一缩!
昨日下值时,还算整洁的桌案,此刻竟如同小山般堆满了各式奏本、文书。
一卷卷,一沓沓。
或新或旧,或厚或薄。
几乎将整个桌面淹没。
只勉强在正中央留出了一小块可供放置笔墨的区域。
几份显然是紧急的军报,甚至因为无处可放,只能暂且搁在了一旁的矮几上,那明黄色的封皮刺眼得很。
他缓步走近,并未立刻坐下,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最上面一份奏本的封面。
冰凉的触感传来,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户部呈报两淮盐税疏》。
他又随手翻开下面几份——
《工部请旨核定新都营造二期用料》
《兵部咨文各边镇冬衣补给事》
《刑部复核江南秋决人犯名录》
林林总总,涉及六部诸司,甚至还有一些来自都察院、通政司的文书。
许多并非急需决断,却也混杂其中。
叶凡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勾勒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手段!
当真是好手段!
这绝非正常的政务流转。
如此海量的文书,在一夜之间堆积到他这个新任右相的案头。
若说背后无人推动,简直是天方夜谭。
胡惟庸……
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将中书省经营得铁桶一般的左相,终于开始亮出他的獠牙了。
叶凡心中雪亮!
这看似是依循旧例,将政务汇总于宰相裁决。
实则,是胡惟庸精心策划的下马威,更是一条无形的绞索。
其一,这是疲兵之计。
如此庞杂的政务,莫说他一个初来乍到,对中书省运作和六部详情尚不熟悉的新相。
便是浸淫此道多年的老吏,骤然面对这般压力,也难免手忙脚乱,心力交瘁。
而只要他显露出一丝疲态或力不从心,立刻就会成为旁人攻讦的把柄!
看吧,这幸进之徒,果然不堪大用。
连基本的政务都处理不来。
其二,这是责任转嫁。
将这些棘手或繁琐的事务一股脑儿推过来。
胡惟庸自己便可超然物外,稳坐钓鱼台。
若他叶凡处置得当,那是分内之事,无人会为他请功。
可一旦稍有差池,或是延误了时机,或是批答有误。
那么所有的罪责,都会精准无误地落到他叶凡的头上。
届时。
一顶“办事不力”,“贻误国事”的帽子扣下来。
足以让他在中书省无立锥之地。
甚至可能引来皇帝的雷霆之怒!
到时候胡惟庸只需轻飘飘一句:“此事已交由叶相处置。”
便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其三,这也是试探。
胡惟庸在试探他的能力底线,试探他的应对方式。
更在试探陛下对他这个一步登天的右相,容忍的底线在哪里。
“胡相啊胡相。”
叶凡在心中默念,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那堆积如山的文书。
“你就这般迫不及待,想要将我挤走么?”
“还是觉得,我叶凡只是个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他缓缓在书案后坐下,那沉硬的紫檀木椅背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没有立刻去翻阅任何一份奏本,而是将身体微微后靠,闭上眼睛,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地揉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
脑海中,各种念头飞速转动。
硬扛?
绝无可能。
人力有时而穷。
他纵然精力过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独自消化如此巨量的信息并做出完全正确的判断。
那是取死之道。
拖延?
更不行。
政务如山,老朱绝不会允许中书省效率如此低下。
只要有一两件紧要事务被耽搁,胡惟庸立刻就会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将部分文书打回,或者推给胡惟庸?
这看似合理,实则落了下乘。
一来会显得他无能,无法胜任右相之职。
二来,胡惟庸既然敢这么做,必然早有准备。
恐怕会有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等着他。
最终,还是会将皮球踢回来,甚至反咬一口,说他推诿卸责。
必须另辟蹊径!!
需要一个既能高效处理政务,又能分担压力,明晰责任,同时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胡惟庸掣肘的方法。
叶凡的思绪,落在了此前谈及过的…某个制度上。
而此制度,既能有效地辅助皇权,又能处理庞杂的国事。
内阁……
或者说,内阁的雏形!!
一个构想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不需要那么完善的建制。
也不需要赋予那么大的权力。
眼下,他只需要一个能够从旁协助的秘书班子。
从各部、院,特别是那些清闲却有才学的衙门。
比如翰林院。
挑选一批年轻有干劲,熟悉政务流程,却又因资历尚浅而未被各方势力过多渗透的官员。
让他们先对这些奏本进行初步的阅读、筛选、分类。
将最紧急,最重要的标识出来。
甚至,可以附上简单的处理意见或相关背景资料,形成“票拟”的雏形。
最后,再由他来进行最终的审阅、批红、定夺!
如此一来,效率必将大大提高!!
他只需把握大方向和关键决策,不必陷于琐碎事务的泥沼。
责任也得以厘清。
具体事务,由这些属官提出建议,他来做最终决断,功过皆有依据。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机会,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熟悉政务的班底,逐步在中书省,这个胡惟庸的铁桶阵里,打入几颗钉子!
思绪既定,叶凡睁开双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决断!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份名单。
上面罗列了翰林院、六科廊以及各部主事、员外郎中,一些他通过往日风闻观察,查阅档案,认为品性才学尚可,且背景相对简单的官员名字。
人数不多,约七八人。
“来人。”
他沉声唤道。
一名一直在门外候命的属官应声而入,躬身听令。
此人,正是昨日被叶凡提拔起来暂代工房主事的李信。
此刻脸上带着敬畏与谨慎。
叶凡将名单递给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持本相手令,即刻去名单上所列各部、院衙门,将这几名官员请来中书省。”
“就说本相有政务需他们协理。”
李信双手接过名单,快速扫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名单上的人,品级都不高。
最高不过从五品。
且多是在清水衙门或不太重要的职位上。
但他不敢多问,立刻躬身道:“下官遵命!”
随即快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