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大周朝权力的顶峰。
今夜,这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鎏金的宫灯将每一根盘龙巨柱都照得纤毫毕现,地上铺着的大红波斯地毯,软得能陷进脚踝。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宫女们如同穿花的蝴蝶,端着玉盘珍馐,在百官之间穿行。
当苏云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乐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突兀地停了一瞬。
满朝文武,无论新贵还是旧臣,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官袍,袍子有些宽大,衬得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更加单薄。
脸色是那种久病初愈的苍白,眼下带着两圈淡淡的青黑,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为国操劳到快要油尽灯枯的脆弱感。
他缓步走入殿中,在离龙椅还有十数步的地方停下,还很应景地用手帕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臣,苏云,参见陛下。”
龙椅之上,女帝凤目含威,看着底下演得惟妙惟肖的苏云,心里冷笑,面上却全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苏爱卿快快平身,你为国征战,耗费心神,身子还未大好,何须行此大礼。”
她甚至对旁边的李公公使了个眼色,“来人,给苏太傅赐座。”
“轰”的一声,底下百官的脑子都炸了。
太和殿赐座,这可是亲王才有的待遇!
苏云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连连摆手,声音都带着哭腔。
“陛下,万万不可!折煞臣了!臣站着便好,站着便好!”
这副惶恐不安的模样,让不少准备发难的老臣都暂时按下了心思。
女帝见状,也不再坚持,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罢了,随你。今日是为你庆功,爱卿不必拘谨。”
宴席重新开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歌舞升平的气氛中,女帝缓缓站起了身。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正戏,要开场了。
女帝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苏云身上,声音清朗,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苏爱卿,平西域,定北境,有再造社稷之功,其功绩,彪炳史册,朕,心甚慰。”
“朕思虑良久,金银绸缎,不足以彰其功。高官厚禄,亦难酬其劳。”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众人的心上。
“朕今日,欲效仿太祖开国之制,封苏云为——靖西王!”
“食邑三州,并赐‘饿狼’营为王府亲卫,世袭罔替!”
“嗡!”
整个太和殿,如同一个被狠狠敲响的铜钟,嗡鸣不断。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懵了。
封王?
异姓王?
大周立国二百年,祖宗铁律“非赵氏不得封王”,今天就要被打破了?
坐在前排的几位宗室老王爷,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两眼一翻,直接往后倒去,被身边的太监手忙脚乱地掐着人中。
新上任的御史大夫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袖子都撸起来了,看那架势,随时准备找根柱子一头撞死,来一出现场版的死谏。
一瞬间,所有或嫉妒,或忌惮,或仇视的目光,如同一万支利箭,齐刷刷地锁定在了苏云身上。
苏云心里疯狂吐槽:好家伙,这哪是封王,这是给我发了一张全服通缉令啊。
他脸上的表情,从苍白到煞白,最后变成死灰。
“噗通”一声,他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骨和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万万不可啊!”
他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瞬间红了一片,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臣……臣本布衣,躬……躬耕于南阳……不对……”
苏云像是吓傻了,连词都说错了,他急忙改口:“臣出身微末,幸蒙陛下不弃,才有了今日。封王之事,万万不可!这是将臣放在火上烤,是折煞微臣啊!臣宁死,不敢受此封赏!”
女帝看着他这副“真情流露”的惊恐模样,嘴角微微一挑。
“爱卿不必过谦,你的功劳,足以封王。”她说着,对李公公道,“传朕旨意,取镇国玉玺来!”
这是要当场盖印,把事情定死!
苏云一看这架势,知道该上第二套方案了。
他猛地摘下头上的官帽,双手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放在地上。
“陛下!”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悲腔,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两行清泪说来就来,顺着脸颊滑落。
“臣德薄才浅,寸功未立!西域大捷,乃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臣不过是恰逢其会,拾人牙慧!”
“若臣今日斗胆受封,必遭天谴,更会令宗室不安,朝纲动荡!届时,臣便成了大周的罪人,万死莫赎啊!”
这一番痛哭流涕的表演,把在场的大臣都给看愣了。
刚才还准备死谏的御史大夫,这会儿张着嘴,已经酝酿好的台词全卡在了喉咙里。
这……这剧本不对啊?
不应该是权臣挟功逼宫,忠臣泣血死谏吗?
怎么他自己先哭上了?还哭得这么惨?
女帝面沉如水,依旧不松口:“朕意已决。”
苏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女帝,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陛下若定要赏臣,臣不敢再推辞。”
众人心头一紧,以为他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
“但臣不求王爵,不求封地。”
苏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说道:“臣只求陛下,能给臣一个为陛下分忧,为大周尽力的机会。”
“臣斗胆,恳请陛下将那最为朝廷头疼的……漕运与盐铁之事,交由臣来处置!”
“什么?”
这次,轮到女帝的瞳孔猛地一缩了。
漕运!盐铁!
那是江南士族的命根子!是“观星者”盘踞了上百年的钱袋子!
这些年,多少能臣干吏折在这上面,轻则罢官流放,重则家破人亡。
这根本不是什么肥差,这是一个能把人活活吞掉的血盆大口!
苏云,竟然主动往里跳?
他这是……自寻死路?
满朝文武,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苏云。
放着安安稳稳的异姓王不当,要去碰那个谁碰谁死的烂摊子?
苏云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目光,他依旧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为陛下分忧,为万民谋利,方是为臣本分。王爵虚名,于臣如浮云。”
女帝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一丝一毫的伪装。
但她失败了。
苏-云的眼神,是那么的真诚,那么的坦荡。
许久,女帝终于缓缓坐下,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意。
“好,好一个‘于臣如浮云’。”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既然苏爱卿心意已决,朕便成全你的忠心。”
“封王之事,就此作罢。”
听到这句,宗室王爷们和御史大夫齐齐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朕命,苏云为‘两淮巡盐御史,兼领漕运总督’,总领江南盐铁、漕运诸般事宜!”
“赐,尚方宝剑!凡涉盐铁漕运贪墨案,三品以下,可先斩后奏!”
“着,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李公公尖着嗓子,将圣旨宣读完毕。
苏云重重叩首,声音洪亮。
“臣,领旨谢恩!”
当他抬起头时,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又赢了一局。
而那些刚刚松了口气的江南籍官员,此刻的心,却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看着那个从地上缓缓站起的青衫身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个煞星,又要回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