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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苏州河畔。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蜿蜒的河道,橹声欸乃,划破清晨的宁静。临河而建的一片低矮民居中,有一户姓莫的渔家。说是渔家,其实早已不纯粹以打渔为生。男主人莫老憨在码头做些力气活,女主人莫婶则接些浆洗缝补的活计,勉强维持生计。
“阿贝!死丫头,日头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杀鱼!一会儿你爹去码头就要带了!”莫婶粗哑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带着水乡妇人特有的利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刻。
吱呀一声,西边小屋那扇有些歪斜的木门被推开,一个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纤细,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裳,却难掩其清丽脱俗的容貌。肌肤是常年劳作晒就的小麦色,却细腻光滑,一双杏眼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然的媚意,只是此刻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丝隐忍的麻木。她便是莫老憨夫妇十五年前在码头捡到的女婴,取名“阿贝”。
“知道了,娘。”阿贝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她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冰冷的河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驱散了些许睡意。然后默默地走到木盆旁,拿起那把有些锈迹的菜刀,开始处理盆里那几条还在微微翕动着鳃的鲫鱼。
动作熟练,手起刀落,刮鳞、剖腹、去内脏,一气呵成。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她不是莫家亲生的孩子,这是她很小的时候,从邻居的闲言碎语和养母偶尔心情不好时的斥骂中拼凑出来的事实。据说,当年养父在码头扛包时,发现了被遗弃在箩筐里的她,身边只有半块质地极好、刻着奇怪花纹(她后来知道那是龙纹)的玉佩。
那半块玉佩,如今被莫婶小心翼翼地收在箱底,说是等她出嫁时给她做嫁妆,但阿贝知道,养母更多是看中了那玉佩可能的价值,指望着哪天能靠它换一笔钱。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像个小姐似的!”莫婶一边在灶台边忙碌,一边不满地数落,“养你这么大,一点用都没有,吃闲饭!看看隔壁阿彩,跟你一般大,绣活都能卖钱贴补家用了!你呢?除了这张脸还能看,还有什么?”
阿贝抿紧了嘴唇,没有反驳。这样的话,她听了十几年,早已习惯。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学绣活,只是手指似乎天生不够灵巧,总是被针扎得满是针眼,绣出来的东西也歪歪扭扭,卖不出价钱。她也想去码头帮养父做点零工,但养母嫌那里人多眼杂,龙蛇混杂,怕她惹麻烦,更怕她这张脸招来是非。
她的生活,就像这苏州河里的浮萍,看似自由,实则无根,只能随波逐流,被圈定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和河畔,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繁重的家务,承受着养母无休止的抱怨和贬低。
杀好鱼,洗净手,阿贝又将院子里晾晒的干菜收进来,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一小碟咸菜,还有那几条即将下锅的鲫鱼,这已经是难得的荤腥了。
饭桌上,莫老憨沉默地喝着粥,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话不多,对阿贝说不上多亲热,但也从未苛待。莫婶则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算计着这个月的开销,抱怨米价又涨了,抱怨莫老憨挣得少,偶尔抬眼瞥一下阿贝,眼神复杂,既有养大她的些许功劳感,更有一种“投资未能得到满意回报”的埋怨。
阿贝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几乎没有米粒的粥,味同嚼蜡。她偶尔会抬头,透过破旧的窗棂,望向河对岸那些白墙黛瓦、明显富裕些的人家,听着那边隐约传来的、小姐丫头们的嬉笑声,心中会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和茫然。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不要她了?那半块玉佩,又代表着什么?
她不知道,在几百里之外的沪上,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容貌酷似的姐姐,也正经历着生活的艰辛,并在昨日,得知了她的存在,燃起了寻找她的强烈愿望。
……
沪上,齐公馆。
齐啸云一夜未眠,书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天刚蒙蒙亮,他便唤来了阿贵。
“两件事,要快。”齐啸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但眼神却锐利如初,“第一,动用我们在江南,特别是苏州、杭州、宁波几大码头的人脉,暗中查访。时间点是十五年前,一个可能被遗弃在码头的女婴,身边应有半块龙纹玉佩。注意,要隐秘,不要大张旗鼓,尤其要避开赵家的耳目。”
“第二,”他顿了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名单,“联系这几家信誉良好的私家侦探社,以商业调查的名义,将寻人的要求散布出去。重金悬赏,但有确切线索,经核实无误,酬金翻倍。”
阿贵接过名单,迅速扫了一眼,心中凛然。少爷这次是下了大力气了,不仅动用了齐家隐藏的人脉网,还不惜重金借助外力,双管齐下,可见其对找到莫家二小姐的决心。
“是,少爷。我立刻去办。”阿贵躬身应道,转身快步离去。
齐啸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玉兰花的淡淡香气。他望着花园中晨练的父亲齐光耀,心中微沉。父亲虽然感念莫家旧情,默许了他对林氏母女的接济,但若知道他如此大动干戈地寻找一个生死未卜、且可能牵扯到当年政治漩涡的孩子,是否会认为他过于感情用事,不够理智?
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能放弃。这不仅是为了莹莹和林姨,也是为了他心中那份对莫世伯的承诺,和对公平正义的一份执着。
……
闸北贫民窟,莫家小屋。
林氏也是一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天刚亮,她便仔细梳洗了一番,换上了一件虽然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素色旗袍,这是她当年从莫家带出来的少数几件体面衣物之一。
“莹莹,娘去齐公馆一趟,见见齐管家。你好好在家,别乱跑。”林氏叮嘱女儿,眼神中带着一丝忐忑和决然。
“娘,我陪您去吧。”莹莹不放心地拉住母亲的手。
“不用。”林氏摇摇头,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有些话,娘自己去说更方便。你去了,反而让齐管家多想。放心,娘晓得分寸。”
莹莹只好点头,目送着母亲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巷口。她回到屋里,心绪不宁,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做事。王老拐的话、母亲的眼泪、那个名叫“贝贝”的妹妹……一切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旋转。
她走到母亲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凤纹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精美,与她记忆中父亲偶尔佩戴的玉佩风格一致。这就是当年父亲为她们姐妹打造的信物吗?那属于贝贝的那半块龙佩,现在又在何处?是否也像这半块凤佩一样,被某个人珍藏着?还是早已流落不知名的地方,甚至……已然损毁?
她紧紧握住这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感觉,透过这冰冷的玉石,隐隐传来。
“贝贝……”她低声呼唤,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千山万水,传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耳中,“你一定要活着……等着我们……姐姐一定会找到你!”
……
苏州河畔,莫家。
早饭过后,莫老憨去了码头,莫婶也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阿贝收拾好碗筷,打扫完院子,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短暂的空闲时间。
她偷偷溜回自己的小屋,从床板下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不是那半块龙佩,而是一本破旧的、边角卷起的《千字文》和一支秃了毛的毛笔,一小块干硬的墨锭。
这是她几年前,用偷偷攒下的、帮人跑腿换来的一点点铜板,从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那里换来的。知识,对于她这样的渔家养女来说,是奢侈而无用的东西,莫婶知道后还骂了她一顿,说她心比天高。但她就是无法抑制内心对文字的渴望,仿佛那方方正正的字符里,藏着另一个广阔而自由的世界,是她摆脱眼前逼仄生活唯一的慰藉和出口。
她蘸着清水,在废弃的账本纸上,一遍遍地临摹着《千字文》上的字。阳光从小窗透进来,照在她专注而认真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眼中那麻木沉郁的神色才会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的、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渴求。
她写得投入,没有注意到院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和压低的说话声。
“……确定是这家?”一个陌生的男声。
“错不了,老爷,我打听清楚了,就是这家的女儿,叫阿贝,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就是命不好,是捡来的……”另一个略显谄媚的声音响起,是隔壁那个惯会钻营的王婆子。
阿贝心中一惊,连忙将笔墨纸砚藏回原处,快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戴着瓜皮帽、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正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这破败的院落,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一种估量货物般的审视。旁边站着点头哈腰的王婆子。
“捡来的?哼,难怪……”那中年男人嗤笑一声,“不过,长得确实标致,比画上的还好看。我们老爷就喜欢这样的……雏儿。”他话语里的下流意味让阿贝胃里一阵翻涌。
“那是那是!刘管家您放心,这丫头性子软,好拿捏!她养父母那边,只要价钱合适,肯定没问题!”王婆子赔着笑保证。
阿贝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浑身冰凉。她听明白了,这是人牙子!不,看这架势,恐怕还不是普通的人牙子,像是某个大户人家要来“买”丫头,而且目的不纯!养母……养母会答应吗?想到莫婶平日里对钱的看重和对她的嫌弃,阿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能慌,不能慌!她得想办法!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莫婶哼着小调、端着洗完的衣服回来的脚步声。
阿贝猛地转身,快速扫视着自己这间一无所有的小屋,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堆干柴上。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
沪上,齐公馆侧门。
林氏在偏厅见到了齐府的老管家福伯。福伯年约六旬,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眼神温和中透着精明。他是齐家的老人,也是少数知道齐家暗中接济莫氏母女内情的人之一。
“莫夫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福伯请林氏坐下,吩咐小丫鬟上茶,语气很是客气。
林氏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指尖却依旧冰凉。她斟酌着词语,将王老拐临终透露的消息,以及她们母女得知还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的事情,选择性地告诉了福伯,隐去了赵坤指使的具体细节,只说是当年混乱中失散,如今可能流落江南,身边有半块龙佩为证。
“……福伯,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也很艰难。但我们母女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林氏说着,眼圈又红了,“那孩子生死未卜,我这心里……就像油煎一样。不求一定能找到,只盼着……盼着能有一线希望,知道她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
福伯静静地听着,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他没想到会是这件事。寻找一个十五年前失散的孩子,仅凭“江南码头”和“半块玉佩”这样模糊的线索,无疑是大海捞针。而且,此事若处理不好,很可能会触及当年莫家案的敏感神经,给齐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说道:“莫夫人,您的心情老朽理解。骨肉分离,确是人间至痛。只是……这江南地界不小,码头众多,时过境迁,人事全非,寻人恐非易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林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福伯的顾虑。齐家能暗中接济她们母女已是仁至义尽,再要求他们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寻一个希望渺茫的孩子,确实强人所难。
“我明白……让福伯为难了。”林氏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她站起身,微微屈膝,“无论如何,多谢齐家这些年的照拂。此事……此事就当我没有提过吧。”
看着林氏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强撑的坚强,福伯心中亦是不忍。他想起老爷齐光耀私下也曾感叹过莫家的遭遇,对莫隆的冤屈颇为唏嘘。而且,少爷啸云对莫家小姐……
“莫夫人请留步。”福伯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林氏,叹了口气,“此事关系重大,老朽无法做主。还需禀明老爷和少爷。请您先回去,一有消息,老朽会立刻派人告知您。”
这至少不是完全的拒绝。林氏心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连忙道谢:“多谢福伯!多谢!”
送走林氏后,福伯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先去书房见少爷齐啸云。他隐约觉得,少爷对这件事,恐怕会比老爷更上心。
……
苏州河畔,莫家院子。
莫婶听着王婆子和那刘管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眼睛越来越亮。对方开出的价钱,足够他们一家舒舒服服过上好几年了!而且对方承诺,只是买去做丫鬟,以后还有机会提拔……
她心动了。阿贝毕竟不是亲生的,养了她十五年,花了那么多米粮,如今能换回这么一大笔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她婶子,你还犹豫什么呀?这可是城里鼎鼎大名的刘老爷家!阿贝跟过去,那是去享福的!总比跟着你们在这河边吃苦强吧?”王婆子使劲撺掇着。
莫婶搓着手,脸上堆起笑容:“刘管家,王婆婆,这事……我得跟她爹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莫婶话音未落,西屋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阿贝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生锈的柴刀,刀尖对着自己的脖颈。
“我不去!死也不去!”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你们要是逼我,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莫婶愣住了,王婆子张大了嘴,那刘管家也吓了一跳,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愕和恼怒。
“死丫头!你发什么疯!把刀放下!”莫婶反应过来,又惊又怒,上前就要夺刀。
“别过来!”阿贝后退一步,刀尖更用力地抵着皮肤,已经隐隐渗出一丝血痕,“我说到做到!你们要是敢卖我,得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她看着养母那因为震惊和贪婪而扭曲的脸,看着王婆子那谄媚可恶的嘴脸,看着那刘管家眼中毫不掩饰的贪欲和势在必得,心中充满了悲凉和决绝。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不知道他们为何抛弃她,但她绝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当作货物一样卖掉,堕入更深的黑暗!
这一刻,求生的本能和对命运的反抗,让她这个平日里看似温顺软弱的少女,爆发出惊人的勇气。
阳光照在她倔强而苍白的脸上,与脖颈间那抹刺目的红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就像一株在石缝中艰难求生的野草,看似柔弱,却蕴含着不容践踏的坚韧。
远在沪上的莹莹,此刻正摩挲着半块凤佩,心中充满寻找的渴望。
而江南水乡的阿贝,则握着冰冷的柴刀,为自己的命运进行着殊死抗争。
双生浮萍,血脉相连,却身陷截然不同的困境。
一个在北方都市的暗巷中点燃寻亲的微光,
一个在南方水乡的困境里捍卫自身的尊严。
东西遥望,不知何日,才能迎来重逢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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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