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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四年,春深。
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薄雾,惊起了外滩梧桐树上栖息的麻雀。晨曦为十里洋场的万国建筑群镀上了一层浅金,有轨电车的铃声叮当作响,报童挥舞着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奔跑在乍浦路、霞飞路,声音稚嫩却嘹亮:
“看报看报!沪上商会改选在即,齐氏少东呼声最高!”
“最新洋装款式画报,太太小姐们快来看嘞!”
新的一天,在这东方巴黎的脉搏跳动中开始了。
齐公馆,坐落在法租界一处清静雅致的花园洋房区内。铁艺大门内,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几株晚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簌簌落下。
二楼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已被女仆拉开,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红木地板上。齐啸云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已褪去少年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干练。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外套一件灰色羊绒马甲,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和一块精致的瑞士腕表。
他手中拿着一份刚送来的《申报》,目光扫过头版关于商会改选的报道,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有指尖在报纸边缘无意识的轻叩,泄露了他内心的些许思量。
“少爷,车备好了。”管家福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恭敬中带着慈爱。他是齐家的老人,也是看着齐啸云长大的。
齐啸云转过身,将报纸随手放在书桌上:“福伯,今天都有什么安排?”
“上午十点,与汇丰银行的经理有个会谈。中午,在理查饭店有个商务午宴,几位纱厂和船运公司的老板都会到场。下午三点,回公司处理积压文件。晚上……”福伯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老爷吩咐,晚上请您务必回大宅用餐,赵家小姐也会过来。”
齐啸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只淡淡“嗯”了一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走吧。”
车子驶出齐公馆,平稳地汇入车流。齐啸云靠在后座,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拉着黄包车飞奔的苦力,穿着旗袍、袅袅婷婷的摩登女郎,还有蹲在街角、衣衫褴褛的乞儿……繁华与破败,摩登与陈旧,在这座城市里交织得如此赤裸而鲜明。
他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另一幅景象——潮湿、阴暗的弄堂,斑驳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子和马桶刷子的混合气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小女孩,蹲在门口的小炉子前,小心翼翼地扇着火,锅里冒着稀薄的白气。
那是莹莹。
这些年,他从未间断过对她们母女的接济,只是做得更加隐秘。福伯会定期以“故交”的名义送去银钱和必需品,他偶尔也会借着路过之名,去那条名为“福煦里”的贫民窟弄堂口远远看上一眼。
他知道林阿姨的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咳嗽。他知道莹莹很懂事,很小就开始帮母亲分担家务,去领救济粥,去工厂接一些糊火柴盒之类的零活。他也知道,莹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即便粗布旧衣,也难掩那份日渐清丽的姿容,这在那鱼龙混杂的弄堂里,并非完全是好事。
上次他去,是半个月前。他看到一个穿着流里流气流氓样的青年,堵在莹莹家门口,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莹莹紧紧攥着门框,脸色发白,却倔强地抿着唇。他当时几乎要推开车门下去,最终还是忍住了,只示意司机按响了喇叭。刺耳的喇叭声惊走了那个流氓,也惊动了莹莹。她抬头望过来,目光与坐在车内的他有一瞬的交汇。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带着警惕和疏离,仿佛在看他,又仿佛透过他,看着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那一刻,齐啸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少爷,到了。”司机的提醒打断了他的思绪。
车子停在了外滩一栋气派的欧式建筑前,这里是齐氏企业总部的所在地。齐啸云收敛心神,瞬间恢复了那个精明冷静的齐家少东模样,开门下车,步履从容地踏入大楼。
而此刻,远在江南水乡,太湖之畔的莫家村,却是另一番光景。
晨雾笼罩着湖面,波光粼粼。一条乌篷船慢悠悠地荡近岸边,船头站着一个少女,正是阿贝。
十六岁的阿贝,出落得如同夏日初绽的新荷。她穿着蓝印花布的斜襟衫子,下面是同色的阔腿裤,裤脚挽到小腿,露出一截莹白的脚踝。浓密的乌发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系着一根红头绳。她的脸庞是健康的蜜色,五官明艳大气,尤其一双眼睛,黑亮得像浸在水里的葡萄,透着股灵秀和不服输的劲儿。
“阿贝,今天鱼获不错啊!”岸上早起洗衣的婶子笑着打招呼。
“张婶早!今天运气好,碰到鱼群了!”阿贝利落地将船缆系在木桩上,弯腰从船舱里拎起沉甸甸的鱼篓,动作娴熟有力,丝毫不逊于男子。
莫老憨夫妇是老实巴交的渔民,心地善良,这些年待阿贝如亲生。阿贝也孝顺懂事,自小便跟着阿爹下湖打渔,帮着阿娘织网补衫,风吹日晒,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也养成了爽利泼辣的性格。
她提着鱼篓往家走,心里盘算着哪些鱼留着自家吃,哪些可以拿到镇上去卖,换些钱给阿爹买点治风湿的虎骨膏,给阿娘扯块新布做件衣裳。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看见几个村里的后生聚在那里说笑。其中一个叫水生的小伙子,见到阿贝,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阿贝,打渔回来了?这么重,我帮你提!”水生说着就要去接阿贝手里的鱼篓。
阿贝侧身避开,笑了笑:“不用,我提得动。水生哥,你们在这儿聊啥呢?”
“没啥,就说镇上王老爷家要办寿宴,要招短工,一天给五十个铜板呢!”另一个后生抢着说。
水生挠了挠头,看着阿贝:“阿贝,你想去不?听说活儿不累,就是端端盘子洗洗碗。”
阿贝想了想,摇摇头:“不了,我这两天还得跟阿爹下几网,多攒点钱。”她心里惦记着阿爹的老寒腿,想多买几贴膏药。
水生有些失望,还想说什么,阿贝已经提着鱼篓,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看着阿贝窈窕的背影,另一个后生用手肘碰碰水生,挤眉弄眼:“嘿,还看呢?咱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心气高着呢,怕是看不上咱这打渔的咯!”
水生脸一红,梗着脖子道:“瞎说啥!阿贝才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那你见她戴过那半块玉佩没?听老人们说,那可不是寻常物件,指不定阿贝是啥大户人家的小姐呢!”那后生压低声音,“莫老憨家捡到她的时候,那襁褓料子,啧啧,咱们见都没见过……”
这些话,顺着风,隐隐约约飘进阿贝的耳朵里。她脚步未停,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些,手下意识地摸了模自己的胸口。隔着粗布衣衫,能感觉到那半块玉佩温凉的轮廓。
这是她的身世之谜,也是她心底最深的好奇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她知道自己不是莫老憨夫妇亲生,是他们在码头捡来的。这半块玉佩,是找到她亲生父母的唯一线索。
可茫茫人海,去哪里找?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她的亲生父母,会不会就在那传说中繁华如梦的大上海?
回到自家那间临水而建的简陋瓦房,阿娘正在灶间生火做饭,阿爹坐在小凳上修补渔网。
“阿爹,阿娘,我回来了!”阿贝放下鱼篓,声音清脆,“今天抓到条大鳜鱼,晚上咱们清蒸了吃!”
莫老憨抬起头,看着女儿,憨厚地笑了笑:“好,好。”
莫大娘从灶间探出头,心疼地看着女儿被湖水打湿的裤脚:“快进屋换身干爽衣服,别着凉了。早饭马上就好,贴了你爱吃的玉米饼子。”
这就是她的家,虽然清贫,却充满了温暖。阿贝心里那点因身世而起的阴霾,瞬间被这暖意驱散了。她应了一声,欢快地进屋换衣服。
与此同时,沪上,福煦里弄堂。
林婉贞(林氏)剧烈的咳嗽声从低矮的阁楼里传出来。莫莹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中药,小心翼翼地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阿娘,药好了,趁热喝了吧。”莹莹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扶起脸色苍白的母亲。
林婉贞就着女儿的手,一口一口将苦涩的药汁喝下。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长期的贫病交加已让她两鬓染霜,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唯有那依稀可见的秀丽轮廓,证明着她曾有的风华。
“莹莹,辛苦你了。”林婉贞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愧疚。女儿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如今却要跟着她在这贫民窟里受苦。
“阿娘,你说什么呢。”莹莹拿手帕轻轻擦去母亲嘴角的药渍,笑容温婉,“一点都不辛苦。”
她穿着打着补丁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头发用最便宜的发夹别在耳后,浑身上下素净得没有一丝装饰。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那清丽脱俗的气质,像是一株在陋巷中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
伺候母亲喝完药,莹莹拿起一个旧布包,里面是她昨晚熬夜糊好的几百个火柴盒。
“阿娘,我去把这些交了,顺便买点米回来。您好好躺着休息。”
“路上小心些。”林婉贞不放心地叮嘱。女儿大了,模样又出挑,在这混乱的世道,她总是提心吊胆。
“晓得了。”莹莹应着,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走出昏暗的阁楼,来到弄堂口。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眯眼。隔壁家的阿婆正在生煤球炉子,烟雾呛人。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积着污水的地上追逐打闹。
这就是她的世界,狭窄,潮湿,充满了生活的艰辛。她偶尔会听母亲提起过去,那个有着花园洋房、汽车仆役的世界,对她来说,遥远得像一个模糊的梦。
她唯一清晰记得的,是那个叫齐啸云的哥哥。小时候,他会来看她们,带好吃的糖果和漂亮的洋娃娃。后来,他来得少了,但福伯总会按时送来钱物。她知道,是齐家在暗中帮助她们。
上次那个流氓来骚扰,也是他的汽车喇叭声惊走了对方。她看到了坐在车里的他,西装革履,气质矜贵,与这脏乱的弄堂格格不入。
她心里是感激的,但也仅止于感激。她很清楚,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齐家是沪上名门,而她们,只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那份童年“保护妹妹”的承诺,或许早已随风飘散。
她紧了紧手中的布包,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向着弄堂外走去。生活再难,也要继续。她还要照顾母亲,还要努力活下去。
只是,在路过报摊,看到报纸上齐啸云与某位名媛并肩出席酒会的模糊照片时,她的脚步,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停顿那么一瞬。心中泛起一丝极淡、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沪上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云。
一场酝酿了十多年的风暴,即将随着这两块离散的玉佩,再次搅动这座城市的命运。
而在遥远的江南水乡,阿贝将那半块玉佩贴身藏好,如同藏起一个关于遥远都市的秘密。她不知道,在黄浦江的另一端,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孩,正望着同一片阴霾的天空。
命运的丝线,开始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