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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暮未暮,太湖被染上一层瑰丽的橘紫色。
阿贝提着空鱼篓,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小路上。下午她把大部分鱼获都卖给了镇上来收鲜货的鱼贩,兜里揣着换来的铜板,沉甸甸的,心里也踏实。只留了几条小的,准备晚上炖汤。
村口的老槐树下比早上更热闹了些,下田的、打渔的都回来了,聚在一起歇脚闲聊。水生也在,正眉飞色舞地跟人比划着什么,看见阿贝,立刻停了话头,眼神追着她。
阿贝只当没看见,加快了脚步。她不太喜欢水生那种过于热切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还没到家门口,就听见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和女人的啜泣。声音是从隔壁张婶家传来的。
阿贝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只见张婶家院门敞开着,张婶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这可叫我们怎么活啊!天杀的黑心肝……”
张婶的儿子大壮蹲在一边,抱着头,唉声叹气。周围围了几个邻居,七嘴八舌地劝着。
“张婶,这是咋了?”阿贝挤进去,扶住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张婶。
“是阿贝啊……”张婶看见她,哭得更凶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是镇上的刘扒皮……他、他带人把我们家船扣下了!说大壮上回借他的印子钱到期没还,要拿船抵债!可那钱……那钱利滚利,我们哪里还得起啊!没了船,我们一家老小吃什么去啊……”
大壮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娘!别求他们!我跟他们拼了!”说着就要往外冲。
“你给我站住!”阿贝厉声喝道,清亮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让大壮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她拧着眉。刘扒皮是镇上有名的地头蛇,放印子钱,心黑手狠,手下养着一帮打手,寻常百姓谁敢惹他。大壮前阵子老娘生病,急用钱,不得已才借了刘扒皮的印子钱,本想打了渔卖了钱就还,谁知利钱滚得飞快,根本还不上。
“他们人在哪儿?”阿贝问,声音冷静。
“还、还在码头上,看着咱家的船呢……”大壮喘着粗气说。
阿贝略一思忖,对张婶道:“张婶,你别急,哭解决不了问题。我去看看。”她又看向周围几个年轻后生,“水生哥,铁柱哥,麻烦你们跟我走一趟,人多有个照应,但不是去打架的,是去讲道理。”
她年纪虽小,但平日里行事爽利有主见,在年轻人中颇有威信。水生和铁柱几人互相看了看,都点了点头。
“阿贝,那刘扒皮不是好相与的,你一个姑娘家……”张婶担忧地拉着她。
“放心吧,张婶,光天化日的,他还能吃了我不成?”阿贝拍了拍张婶的手,转身就往外走,步履生风。水生几人连忙跟上。
莫家村的码头不大,停泊着几十条渔船。此时,码头空地上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中间,张婶家那条半旧的渔船被缆绳紧紧系在岸桩上,船头站着两个敞着怀、露出腰间匕首的汉子,一脸凶相。一个穿着绸衫、戴着瓜皮帽的干瘦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不知从哪搬来的太师椅上,慢悠悠地抽着水烟袋,正是刘扒皮。
大壮一眼看到自家的船,眼睛又红了,就要冲过去,被阿贝一把拉住。
“刘爷。”阿贝走上前,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刘扒皮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阿贝身上溜了一圈,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邪光。这渔村里,竟还有这般水灵的姑娘。
“哟,这是哪家的姑娘?找刘爷我有事?”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条斯理地问。
“刘爷,我是莫老憨家的阿贝。张婶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大壮哥借了您的钱,是该还。可这船是他们家吃饭的家伙什,您把船扣了,等于断了他们一家的生路。能不能请您高抬贵手,宽限几日,让他们打了渔,卖了钱,一定连本带利还给您?”
阿贝声音清脆,条理清晰,周围不少村民都暗暗点头。
刘扒皮嗤笑一声,把水烟袋往旁边一递,旁边立刻有打手接过。“宽限?小姑娘,你当我是开善堂的?借钱还钱,天经地义!今天要么还钱,要么拿船抵债,没得商量!”
“刘爷,利息那么高,本来就不合规矩……”
“规矩?”刘扒皮猛地提高音量,站了起来,指着阿贝的鼻子,“在这儿,老子就是规矩!没钱是吧?行啊!”他目光邪光地在阿贝身上打转,“看你小姑娘长得标致,跟了刘爷我,做我的九姨太,这张家的债,就一笔勾销,怎么样?哈哈哈!”
他身后的打手也跟着哄笑起来。
“你放屁!”水生气得脸色通红,就要上前理论,被铁柱死死拉住。
阿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冷得像结了冰。她挺直脊背,毫无畏惧地迎着刘扒皮猥琐的目光:“刘爷,请你放尊重些!欠债还钱,我们认。但这船,你今天不能动!”
“嘿!小娘皮还挺横!”刘扒皮恼羞成怒,一挥手,“给我把船拖走!我看谁敢拦!”
那两个船上的汉子立刻就要解缆绳。
“我看谁敢!”阿贝厉喝一声,一个箭步冲到船边,伸手拦在缆绳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两个打手,“今天谁要动这船,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她一个瘦弱的姑娘家,站在那里,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让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一时都有些愣怔。
“阿贝!危险!快回来!”水生等人在后面急得大喊。
刘扒皮气得脸色铁青:“反了!反了!给我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拉开!”
一个打手伸手就要去抓阿贝的胳膊。阿贝眼神一厉,身子灵巧地一矮一旋,避开那只手,同时脚下看似不经意地一绊——
“哎哟!”那打手猝不及防,被她绊了个趔趄,差点栽进水里,狼狈不堪。
众人都惊呆了,没想到阿贝身手这么灵活。
另一个打手见状,骂了一句,挥拳就打来。阿贝不闪不避,眼看那拳头就要落到身上,她突然抬手,不知怎么动作,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打手的手腕已被她扣住,顺势往下一拧——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伴随着杀猪般的惨叫,那打手抱着扭曲的手腕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阿贝用的,是跟村里一个早年跑过码头、练过几天把式的老渔民学的几手粗浅擒拿和关节技,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她心怦怦直跳,面上却强自镇定。
这一下,镇住了所有人。连刘扒皮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姑娘这么扎手。
“你、你……”刘扒皮指着阿贝,气得说不出话来。
阿贝甩开那打手,再次站定,胸口微微起伏,声音却依旧稳定:“刘爷,我说了,船,今天不能动。大壮哥欠的钱,我们莫家村的人一起想办法,三天之内,一定凑齐了送到您府上。若是三天后还不上,您再来拖船,我们绝无二话!可您要是现在硬来,除非把我们莫家村的人都打死在这儿!”
她的话,掷地有声。水生、铁柱等年轻后生立刻围了上来,站在阿贝身后,虽然有些紧张,但眼神都透着坚定。周围的村民也渐渐围拢过来,沉默地看着刘扒皮一行人,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刘扒皮看着眼前这阵势,心里也有些发怵。他虽然是地头蛇,但真要惹了众怒,也不好收场。再看阿贝那狠辣的眼神和利落的身手,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
“好!好你个莫阿贝!”刘扒皮色厉内荏地指着阿贝,“三天!就三天!要是三天后见不到钱,别说船,老子连你一块儿收拾了!我们走!”
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两个狼狈的打手,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直到刘扒皮一伙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码头上的众人才松了口气,随即爆发出议论声。
“阿贝,好样的!”
“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今天多亏了阿贝了!”
张婶和大壮冲过来,拉着阿贝的手,千恩万谢。
阿贝这才觉得腿有些发软,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勉强笑了笑:“张婶,大壮哥,没事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凑钱。”
“对对对,凑钱!”水生立刻喊道,“大家伙都帮帮忙,不能让刘扒皮再看扁了我们莫家村!”
村民们纷纷响应,这个出几个铜板,那个答应明天多打点鱼卖了凑钱,场面一时热火朝天。
阿贝看着乡亲们,心里暖暖的。她悄悄退到一边,靠在缆桩上,平复着激烈的心跳。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这只是小镇码头的一场风波,却让她隐约感觉到,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湖光山色的宁静,还有着看不见的险恶与风浪。想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光有善良是不够的,还需要力量和勇气。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那里是长江,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方向,也是传说中,上海所在的方向。
夜色,悄然笼罩了太湖。而沪上齐公馆的书房里,齐啸云刚刚结束与父亲的谈话,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决然。他走到窗边,望着租界璀璨的灯火,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商会改选中,为齐家,也为自己,赢得更多的筹码和话语权。
南北两地的命运,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着,而那半块玉佩,如同冥冥中的信标,终将指引她们,穿越茫茫人海,再次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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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太湖上升起淡淡的雾气,将莫家村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阿贝家小小的堂屋里,此刻却挤满了人。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映照着一张张朴实的脸庞。桌上放着一个粗陶碗,里面已经堆了不少铜板,甚至还有几块小小的碎银子。
“阿贝,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你拿着。”李婶将十几个铜板小心地放进碗里。
“还有我的,明天我去镇上把编的草席卖了,钱都拿来!”王叔拍着胸脯保证。
“我家那小子明天跟我一起下湖,多撒几网!”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热情而真诚。张婶和大壮站在一旁,眼眶通红,不住地道谢。
阿贝看着碗里越来越多的钱,心里既感动又沉甸甸的。她知道,这些铜板,可能是某家省下的盐钱,可能是孩子期盼已久的糖块钱,都是大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谢谢,谢谢大家!”阿贝的声音有些哽咽,“这钱,算我们借的,等渡过这个难关,我们一定尽快还给大家!”
“哎,说什么还不还的,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不是应该的嘛!”莫老憨搓着手,憨厚的脸上满是感激。
莫大娘则拉着阿贝的手,上下打量,心疼后怕地问道:“阿贝,你没伤着吧?听说你跟刘扒皮的人动手了?可吓死阿娘了!”
“阿娘,我没事,就是用了点巧劲。”阿贝连忙安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不容易送走了前来送钱的乡亲们,清点下来,竟然凑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数目。剩下的,大家约定明天卖了鱼获和山货再凑。
“剩下的,我明天去镇上想想办法。”阿贝看着父母担忧的眼神,说道,“我认识绣庄的王掌柜,我去接点绣活,工钱给得高些。”
“我跟你一起去。”水生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眼神坚定地看着阿贝,“镇上我熟,也能帮你干点力气活。”
阿贝本想拒绝,但看到水生恳切的眼神,又想到今天在码头他也挺身而出,便点了点头:“那……麻烦水生哥了。”
夜深人静,阿贝躺在自己小屋的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湖风带着水汽吹进来,清凉湿润。她翻了个身,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半块玉佩,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细细摩挲着。
玉佩温润,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似乎原本应该有什么图案,但因为只有一半,看不真切。这玉佩质地极好,即便她不懂玉,也能感觉到这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东西。
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她遗弃在码头?他们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会不会……也在某个地方想着她?
这些问题,像水草一样缠绕在她心底。以前年纪小,只是模糊的好奇。可随着年岁渐长,尤其是在面临像今天这样的困境时,那种对自身来历的迷茫和对可能存在的“另一个世界”的隐约向往,便会悄然滋长。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无论她的根在哪里,现在,莫家村就是她的家,莫老憨夫妇就是她的爹娘。她要守护这个家,就像今天守护张婶家的船一样。
带着这份决心,她渐渐沉入梦乡。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上海,齐公馆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
齐啸云送走了父亲齐光耀,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刚才的谈话并不轻松,父亲虽然肯定了他近来在生意上的表现,但话语间也透露出对齐家未来,尤其是与赵家关系的考量。
赵家小姐赵玉茹……齐啸云揉了揉眉心。赵家是沪上新崛起的实业家,与政界关系密切,父亲显然有意借联姻来巩固齐家的地位,应对商会改选以及潜在的风波。
可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福煦里弄堂口,那双清澈却带着疏离和警惕的眼睛。
他走到书桌旁,拉开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面放着的不是什么商业文件,而是一个有些年头的、绣工精致但已显陈旧的小小香囊,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并排躺在锦缎襁褓里,容貌一模一样,正是刚满月的莫家双生千金。这是莫家出事前,莫隆差人送来给齐家报喜的,齐光耀本欲丢弃,被他偷偷留了下来。
那双生姐妹,本该都如明珠般被捧在手心长大。可如今,一个生死不明,一个在贫民窟里艰难度日。
他将香囊拿起,里面早已没有香料,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孩童的奶香气。这是莹莹小时候不小心落在他家的,他一直留着。
“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她。”
年幼时的承诺言犹在耳。
可如今,他能做的,却只有暗中接济,甚至连光明正大地去看望都成了一种奢侈。商业联姻,家族利益,像无形的枷锁,捆缚着他的手脚。
他必须尽快掌握更多的力量。只有站在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他才能真正保护他想保护的人,才有可能……去追寻那个渺茫的、找到另一个“她”的希望。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是关于收购一家濒临破产的本地小纱厂的评估报告。这家纱厂规模不大,设备也旧,但位置尚可,工人多是熟练工。父亲和公司里的元老都认为这是一笔赔钱买卖,不值得投入。
但齐啸云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价值。这家纱厂若能盘活,不仅能吸纳一部分失业工人,缓和与本地工会的紧张关系,更能以此为基点,尝试对齐家传统的、依赖洋行的纺织原料进口和成品销售渠道进行革新,打破受制于人的局面。
这步棋很险,但他必须走。
他提起钢笔,在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批注了一笔额外的启动资金。这笔钱,他会动用自己的私人账户垫付一部分,不让父亲和董事会过多干涉。
窗外,夜上海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这个都市永不沉睡的轮廓。繁华之下,是无数人的野心、挣扎与无奈。
而在福煦里的阁楼上,莫莹莹刚刚糊完最后几个火柴盒。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吹熄了桌上那盏耗油极省的小煤油灯。
月光如水,从狭小的天窗倾泻而下,洒在她清丽而疲惫的脸上。她轻轻走到母亲床边,为熟睡的母亲掖好被角。
弄堂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和醉汉的呓语。
她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听着母亲平稳的呼吸声,心中一片宁静的苍凉。她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她依然要面对糊口的重担,面对弄堂里可能出现的骚扰,面对这看不到头的清贫生活。
但她也知道,她必须坚持下去。
南北两地的夜晚,两个拥有相同血脉却命运迥异的少女,怀着各自的心事,在不同的世界里,为生存、为守护、为那渺茫的希望,努力地呼吸着。
命运的纺锤,依旧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转动着丝线,等待着将她们再次缠绕在一起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