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沪上公共租界的边缘弄堂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添了几分不安。
亭子间内,油灯如豆。林氏和莫莹莹早已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不过两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紧要的物什,包括那用软布层层包裹的半块玉佩。林氏坐在床沿,手紧紧攥着包袱带子,指节泛白,眼神里满是离愁与对未来的惶惑。
“阿莹,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林氏的声音带着哽咽。
莫莹莹蹲下身,握住母亲冰凉的手,仰起脸,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娘,齐大哥安排的地方定然稳妥。我们只是暂避风头,等沪上安稳了,就回来。父亲的事,我们从未忘记,也不会因为离开而放弃。”
她语气坚定,眼神清澈,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这十年的磨砺,早已让她学会了将脆弱深藏,只在母亲面前展露坚强。
窗外传来三声间隔有序的轻叩,是约定的信号。
莹莹立刻吹熄了油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她搀扶起林氏,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房门。
弄堂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清冷的光辉。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停在弄堂口,车门打开,阿忠站在车旁,警惕地环顾四周。
没有多余的话语,莹莹扶着母亲迅速上车。阿忠利落地关上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机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轿车缓缓驶离了这条承载了她们十年艰辛与隐忍的弄堂。
车内,林氏透过车窗,最后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远的、低矮破败的亭子间,泪水终于无声滑落。莹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目光却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沪上的霓虹在夜色中闪烁,勾勒出这个城市繁华与冷酷并存的轮廓。她心中没有太多离愁,反而有一种脱离樊笼、暂获喘息的轻松,以及对前路未知的凝重。
齐啸云没有亲自来送,他需要在明处吸引可能的视线。但他的安排周密细致,车辆行驶的路线迂回隐蔽,最终悄无声息地驶向了南去的火车站。那里,有他安排好的人手,会护送她们安全抵达苏州。
就在莫家母女乘坐的火车汽笛长鸣,缓缓驶离沪上站台的同时,另一列来自江南水乡的火车,正喷吐着浓烟,隆隆地驶入沪上西站。
车厢内,阿贝靠窗坐着,身上还是那身干净的蓝布衣裳,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藤箱,里面是阿娘连夜赶做的几件新衣和一些家乡的吃食。她看着窗外逐渐变得密集、高大的楼房,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眼神里充满了新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沪上,这个只在周文瑾描述中和别人闲谈里听说过的花花世界,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展现在她眼前。喧嚣、忙碌、光怪陆离,与她熟悉的宁静水乡截然不同。
周文瑾就坐在她对面,穿着一身挺括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温文尔雅。他看着阿贝那双清澈眼眸中映出的都市光影,微笑着介绍:“阿贝姑娘,你看,那边就是外滩,很多洋行和大银行都在那里。前面快到站了,我们周家的绸缎庄在霞飞路上,离这里不远。”
他的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照,既不让阿贝感到压力,也明确地展示着周家和她未来工作环境的“优越”。
阿贝收回目光,对周文瑾礼貌地笑了笑:“谢谢周少爷。”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点水乡的软糯,却并不怯懦。
她摸了摸贴身藏好的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来到沪上,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或许……也能离解开身世之谜更近一步。她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然咬合,她与那位血脉相连、却离散十年的姐妹,一个刚刚离开,一个恰好到来,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擦肩。
而她们共同的宿敌,此刻正盘踞在城市的另一端。
赵公馆,书房内。
赵坤已年近五旬,身材发福,眼袋深重,但一双三角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依旧透着当年的阴狠与算计。他听着手下人的汇报,脸色阴沉。
“齐家那小子,把莫家那对母女送走了?”他冷哼一声,手指敲着红木桌面,“动作倒是快。查到送去哪里了吗?”
“回老爷,齐啸云行事很小心,我们的人跟到火车站就跟丢了,只知道是南下的车次,具体目的地……还没查到。”手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废物!”赵坤斥骂一声,却没有太多意外。齐啸云那小子,比他爹更难缠。
“那……那个渔家女呢?”他转而问道,这才是他目前更感兴趣的目标。
“已经到沪上了,是周家那个小子接去的,安排在霞飞路的绸缎庄后宅住下了。”
“周家?”赵坤眯起眼睛,“周继先那个老狐狸,怎么也掺和进来了?他知不知道这丫头的来历?”
“应该不知。据我们打听,是周文瑾那小子在乡下看中了这渔家女,觉得灵巧,带回铺子里帮忙的。”
赵坤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不知最好。盯紧那个丫头,确认她身上是不是有那半块玉佩。记住,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老爷。”
手下人退下后,赵坤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莫隆和林氏,怀中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的手指狠狠点在其中一个婴儿的脸上。
“莫隆啊莫隆,你死了都不安生。你那两个女儿,注定要为你当年的‘不识抬举’付出代价。”他喃喃自语,眼神阴鸷,“那东西……一定在她们手上。只要拿到它,我看谁还能翻得了案!”
他口中的“那东西”,显然不仅仅是玉佩本身,而是隐藏在其后的、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秘密。
沪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南下的火车载着寻求庇护的母女,北上的列车带来了追寻身世的孤女,她们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正一步步走向命运交织的舞台中心。而猎手,已然张网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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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晨雾中缓缓停靠苏州站台。
相比沪上的喧嚣,苏州站显得宁静许多。月台上人流稀疏,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从容。阿忠早已通过电报联系好接应的人,一位穿着青色长衫、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已等候在站台,他是齐家在苏州别院的管家,姓顾。
“莫夫人,莫小姐,一路辛苦了。车子已经在外面等候,请随我来。”顾管家言语恭敬,行事稳妥,引着林氏和莹莹穿过人群,上了一辆等候在站外的黑色马车。
马车驶离车站,穿行在苏州古城的街巷。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白墙黛瓦,与沪上的洋楼广厦截然不同。湿润的空气里带着草木和河流的清新气息,让久居沪上弄堂、呼吸惯了浑浊空气的林氏,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几分。
莹莹撩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这里的安宁与沪上的紧张仿佛是两个世界。她心中感激齐啸云的安排,却又因这份周全而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欠他的,似乎越来越多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看似普通的宅院前停下。黑漆木门,粉墙环绕,并不起眼。顾管家上前叩响门环,三长两短,木门应声而开。
院内别有洞天。虽不奢华,但亭台水榭,曲径通幽,布置得极为雅致清静。丫鬟仆役不多,个个低眉顺眼,规矩井然。
“夫人,小姐,这便是少爷安排的住处。日常用度一应俱全,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小人。”顾管家将她们引入一间宽敞明亮、陈设素雅的客房,“少爷吩咐了,请二位在此安心静养,外面的事,不必挂心。”
林氏看着这干净舒适的环境,眼中含泪,连声道谢。莹莹也微微颔首:“有劳顾管家,代我们谢谢齐大哥。”
安顿下来后,林氏因连日担惊受怕加上旅途劳顿,很快便在丫鬟的服侍下歇下了。莹莹却毫无睡意。她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院中一池残荷,几株瘦竹,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安全了吗?暂时或许是。但父亲的血仇未报,赵家虎视眈眈,她们真的能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一直躲下去吗?还有那半块玉佩……赵家为何紧追不舍?它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的玉佩,冰凉的温度让她更加清醒。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与此同时,沪上西站。
阿贝跟着周文瑾走出拥挤的站台,扑面而来的声浪和复杂的气味让她微微蹙眉。车站外,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黄包车夫吆喝着,汽车鸣着喇叭,报童挥舞着报纸高声叫卖……一切都与她熟悉的、只有桨声水波的家乡截然不同。
“阿贝姑娘,这边请。”周文瑾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恍惚中拉回。他引着阿贝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擦得锃亮的黄包车。
“周少爷,我们……走去铺子不行吗?”阿贝看着那黄包车,有些迟疑。她习惯了走路,坐车让她觉得不自在,也怕花费周家太多钱。
周文瑾温和地笑了笑:“霞飞路离这里不近,走过去太辛苦了。上车吧,这是铺子里安排好的。”他言语间自然流露出一种属于城市少爷的、不容置疑的体贴。
阿贝不再坚持,有些拘谨地坐上了黄包车。车夫拉起车,小跑着汇入人流。周文瑾则骑着旁边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时不时为她指点路边的建筑。
“看,那边是跑马厅……这边是四大公司之一的先施公司……”周文瑾的介绍,在阿贝听来如同天书。她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高耸的楼房、琳琅满目的橱窗、穿着时髦旗袍和高跟鞋的摩登女郎……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自身格格不入的土气。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膝上藤箱的带子,指节微微发白。
黄包车最终在霞飞路一家门面颇大的绸缎庄前停下。黑底金字的招牌,“周氏绸缎庄”几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色流光溢彩的绸缎布料,进出其中的客人也多是衣着光鲜。
周文瑾引着阿贝从侧面的小门进入,穿过一个堆放着货箱的天井,来到后宅。这里相对安静,是伙计和部分帮工居住的地方。周文瑾将她安排在一间独立的小房间里,虽然狭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有一扇小窗对着天井。
“阿贝姑娘,你先在这里安顿一下。铺子前面的事情不复杂,主要是帮忙整理布料,招呼一下客人,有不懂的可以问李掌柜或者其他伙计。”周文瑾交代道,“有什么需要,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谢谢周少爷。”阿贝再次道谢,语气真诚。
周文瑾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和略带局促却努力挺直的背脊,心中微微一动,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阿贝一人。她放下藤箱,走到窗边,看着天井里晾晒的衣物和角落里堆放的一些杂物,轻轻叹了口气。这里,就是她未来要在的地方了。陌生,却充满了未知的可能。
她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在透过小窗照射而进来的光线下端详着。温润的质地,奇特的纹路,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抛弃她?来到沪上,真的能找到答案吗?
疑问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迷茫的时候。她需要先在这里站稳脚跟,熟悉环境,才能慢慢去寻找线索。
她将玉佩小心收好,开始动手整理自己带来的寥寥几件行李,也将这间小小的房间,一点点布置成暂时属于她的、在这座巨大城市里的第一个落脚点。
而在绸缎庄对面的一家茶楼二楼雅间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短褂的男人,正透过窗户缝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绸缎庄的后门方向。他手里拿着一张模糊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渔家少女的侧影,与刚刚走进后宅的阿贝,有七八分相似。
男人掏出一个小本子,用铅笔快速记下:目标已入住周氏绸缎庄后宅。确认存在,待机接触。
沪上的天空下,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向着毫不知情的阿贝笼罩而来。而远在苏州的莹莹,也并未真正脱离风暴的边缘。命运的漩涡,刚刚开始加速转动。